對於愛和恨的定位與取向,俺打小受教的基礎是毛主席的那句名言:「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當時頗覺說得有理。那會兒一切從革命立場劃線,像「階級愛、民族恨」、「愛憎分明」等,深深烙印在腦海裡。
文革中,愛恨的反轉比翻書還快,比比皆是以怨報德,就連惟餘的骨肉血緣之愛也「窩裡反」、「 反戈一擊」、「劃清界限」等友叛親離屢見不鮮,什麼報恩、愛情、友誼等通通顛倒覆滅。人人自危,活在疑防、警戒和敵視中,無法相信世間還有真愛。改革開放後,又 「一切向錢看」;「主義」換作「生意」,人際間變成唯利是圖的勢利往來,能用得著的人才值得感情、金錢投資;現用現交也來得及,「人一走茶就涼」,沒人會去愛一個一無所有的叫花子。
顛覆「愛」觀
在這類意識形態和等價交換左右下,即使有某種橄欖枝伸出,一般人都會條件反射下意識:背後是啥動機?有無「不可告人」目的?抑或是「糖衣炮彈」?沒有白吃的午餐嘛。此般習慣思維一直到了九十年代初,隨著邁出了國門才在我的世界觀中有所轉捩,誘因並非在西域踫到啥大事戲劇性地教育了俺,而是通過平常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情潛移默化,將愛源的概念在頭腦中重新定義來過。
當時我赴德做臨床科研。在北京辦理簽證的排隊時,俺就在行列中著力打聽有無也去科隆的,或可沾點社會關係光、抵埠後圖個照應。 因為頭回出洋、人地生疏兩眼一摸黑,登陸初始的安身立足著實困難。此刻好生羡慕那些公派的人員,可以有中領使館負責接待安排,不用自家操心;在下是自費遊學的「獨行俠」,空降下來得靠自己單兵作戰,搏鬥生存,前途未卜。幸虧最後一刻老闆派學生到機場迎接。並事先代租好了住處,甫讓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我鬆了落地後的第一口氣。
說起這教授老闆,我與他素昧平生,僅是在雜誌上神交:他對我發表於美英期刊上的拙文頗感興趣,來函商討,一來二往的最終成就了我去做博士後。想來德國 MD、 PhD等人才濟濟,憑什麼要從「發展中國家」聘個大夫來,又不諳德文,靠不咋地的英語溝通;他還要幫著辦各種手續、接機、找住宿等一系列麻煩事。若從俺所練成的思維角度考量,咋也搞不明白,可是人家就這麼做,事就這麼成,這當中若無夠大的愛心是不可能的。日後他邀我到他府上吃飯、過洋年除夕等,瞧見其家中掛的十字架、宗教畫等,我猜他或許是個教徒,這些人士通常樂善好施,剛好讓我給撞上了,不能不說自己挺幸運的。
異鄉的「聾子瞎漢」
之後的日子,仍是亦步亦難趨 。儘管我生長在前德國殖民地青島,對花園別墅這類外環境不陌生;又任職在前日耳曼海軍醫院(現為大學附院),時常參加全國學術會議,見過不少世面,醫教研三項都算內行。但到了歐陸才恍悟國內外的落差忒大,像是另個世界。甭說那精密儀器了,就連提款機,銀行卡、電話卡等這些基本生活用品,我以前都沒見過。語言的障礙又使得我跟聾子瞎漢差不多,指望著那蹩腳的英文度日。就這勁的,老闆還感謝我「給科裡帶來了練習英語的機會」哩。
那時旅德的華人不多,想找個同胞了解點當地內情,或「捋直了,舌頭」痛快說一通國語,都覓不到個對象。偶爾遇著了,也多躲閃迴避,「不露聲色」、守口如瓶,甚至盡發洩負面氣餒之言,叫人失望。定是中國特色的待人觀在持續發酵、影響著雖已移居海外的國民。
相形之下洋人似不太設防,單純熱情得多:老闆對我不錯,科室的同事們都有問必答,我很快地就適應了醫院環境,掌握了新技術,展開深層次的工作。生活中通過給人施治而認識的幾位患者及其家屬(後來知道是虔誠的教徒),他們予以了意想不到的幫助,解決了我諸多的實際困窘。照理說,俺給他們看病,人家都是付了診金的,並不欠我啥情,但他們待我就像回報很大人情似地盡心盡力。
我是孤身先出陽關的,怕家人同行易被懷疑「移民傾向」而簽不上證。抵達後便著手申辦家庭團聚 。在洋人的理念,夫妻長久分居是不人道的(後來才知曉因有悖於聖經教誨),但繁瑣的手續和案件積壓,讓申請如泥牛入海,急也沒轍兒,孤軍奮戰的我望眼欲穿。後來洋友問起家屬為何不來,我據實稟報正在焦慮等待,恰在此時自己又被診斷生了甲狀腺瘤需要手術,情形糟糕。
紛至沓來的援手
於是洋友們紛紛伸出援手。檢查官卡門夫人電話省城的外事局,追蹤我遞的卷宗,對方很快將壓在底下檔案抽出先審理,告知不日即傳至北京的使館。我興奮之餘暗忖 ,西域也是「朝裡有人好辦事」,想我一介唐人,根本不熟洋官衙的大門朝哪兒開,現有政府官員給內線過問,結果大不同。
又捱了兩周,國內仍未來動靜 ,另位朋友中學教師音格爾乾脆直撥了駐京使館的電話替我查詢。那時節歐洲打往中國的長話費極貴,俺很少捨得給家打,僅在除夕時分電話拜年,五十馬克的卡講不了幾分鐘便告罄。可是音格爾一點不在乎,就在自己家裡跟領事解釋了一通。有這麼個洋人自歐陸一催促蠻奏效,答覆不日便核准發證。
當她轉告我時,俺激動不已,等於遙從萬里之外預先知道了佳音,始料不及。果然妻女很快就飛來與我團聚,趕在手術之前,從此一家人周遊列國再也沒分開。不知內情的會覺得我好走運喔,若略知細節的定會更驚「手眼通天」、「走後門」都到了歐洲。
的確,擱在國內這實為了不得 的事。恁大的人情,我得怎樣酬謝人家?可洋友聽著我的感激話語只是淡淡一笑,“ It is my pleasure!” (這是我的榮幸 ),彷彿是份內的事,沒有絲毫的表功、讓人領情之意。這情形若在大陸是不可思議的,就算是事先託關係、找路子送禮打點,都拜不到碼頭,遑論人家給不給辦還成問題呢。此事的奇妙成就叫我陷入深深的思索。
小女來德正好四歲,孩子總不能老呆在家裡,可是德國入托兒園很難,孕婦未生產之前就得提前登記排隊,像我這外來戶就甭想插號了。音格爾女士便四處奔走聯繫,說服園長們看在外國客座教授的面,能否特別照顧小囡,終於有間幼兒園破例接收了,而且免費。另外,在我住的大學招待所合約滿後,得自行另租,屢覓不合適,最後還是音格爾在郊外不錯的地腳很平的價錢為我們搞定的,以至於日後連我父母來探親都能在此棲身。搬家的那天她親駕幾趟幫拉東西,面對這位年過花甲的婦人,燦爛的笑容,熱情的關懷,我們感激的不知說啥好。
就是平素的周末,她們也常車我一家外出觀光,古堡、教堂、學校、養老院等,盡多的瞭解風土民情。有時遠到北面的漢堡,南邊的慕尼黑,均住在其親戚家中,把我們奉為上賓。也時常開放家庭,輪番請我們去做客、過聖誕等,還送給我仨各一輛自行車平時騎用。當我離德後,退入息稅等事宜也是由音格爾一手代辦,反找回來的幾千馬克匯入我帳戶,大助了我初到英國的安頓。
愛的暖流融化石心
歷數這受惠的點滴,匯集起來就成了恩典的溪流,讓我不由地驚呼,亦令別人質疑:這是在以排外著稱、「傲慢與偏見」的德國嗎?可這確實是俺的親歷!我曾反複地以固有思維解析:本人乃匆匆過客,人家尚趕著與我結交,且盡是些「施」而沒有「受」,圖個啥呢?將來他們鐵定不會用著我的,等於沒有任何的交換價值,憑什麼如此示愛?「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呀,資本主義社會應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偏偏我遇到的正相反。
直到若干年後我信了主,方才恍然大悟:此乃神的安排引領,藉著這些普通信徒的關愛襄助,把始跨出國門的我的困境打開,讓飽經滄桑而變得無神、無情的冷漠心逐漸溶解;屢受「戰鬥洗禮」而鑄就的「惟有靠自己」的信念開始軟化,最終幡然覺醒。它悄悄播下的生命種子在後來我到了威爾士後,發芽長出了邁向教會的重要一步,去尋求這無緣無故愛的源頭,末了投入了上帝的懷抱。
一晃十七年過去了,我依舊與日爾曼朋友們保持著聯絡,聖誕節電話問候,友情並未隨著遠距、時過、年長而褪。音格爾退休後曾到美東旅遊,專門飛來多倫多探我,那天時值主日,她跟我們一起參加了華人教會的崇拜。始終把我一家掛在心上的她,此番在「世界上最適合於居住的城市」目睹我一家安居樂業、活在神的愛裡,徹底放心了。臨行前與我們緊緊擁抱,揮淚話別,感人場面令我終身難忘。
如今回憶這些長相交的日子,這些洋信徒們並沒直接向我傳教,但其愛心與善舉叫我看到了背後那股愛的動力與源泉。這種實際行動的間接佈道,比滔滔不絕講解福音 的直接傳教,要有效得多,起著「 於無聲處聽驚雷」的作用。它令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察,世上當真有無緣無故的愛──基督之愛。往後我更深入了解,是神先愛我們;也並非因吾等有多麼的討祂喜歡,乃是祂悲天憫人的仁心、連仇敵都垂憐的恩慈,以至最後讓獨生子代贖人類污穢的罪、犧牲在十架上,且是在我們還作罪人不認祂之際!
愛,使人間更美好
何等高深寬廣、無法理喻的愛,就是這樣向我們顯明了。千百年來更藉著那些無影兒有翎天使和有形質的無翼天使信徒,向世人展示著這愛的續存,於微細處見精神。愛能遮蓋許多的罪,愛是永不止息。大陸有首歌詞頗好:「人間情多,真愛難說;若是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會變成美好的人間。」
我就是在這些天使化身的凡人感召下,重啟愛心之萌,扭轉愛觀的乾坤。雖說重生後的蒙福更多,但這初始懵懂中所沐的神愛卻是刻骨銘心。正是這些播撒進我心底的愛之星火,最終燎原了老我的全身,從此脫胎換骨、石心化作新心,鍛成了一個新造的人。如今俺在永生的大道上效尤追隨主,努力學著「以身作則」,將基督的博愛傳播,蓋因已經明白了愛的真諦,聖靈的愛焰在燃燒著我。
作品評論:
● 有深度、有廣度,題目本身已很吸引人,對一般中國人與基督徒無條件的愛之對比,清晰強烈,文筆流暢又幽默。
● 非親非故、無緣無故的愛,最是動人心弦。作者藉親身經歷,夾敘夾議,情理並茂地娓娓道來,最後找到這種愛的源頭──神。文章內容豐富、有層次;結構完整勻稱、對比鮮明;文詞精鍊、生動、有說服力。
得獎感言:
拙作在《飛揚》本次徵文賽中摘冠,接閱協會的賀信之餘,俺思緒像一石激起千層漣漪,逐圈盪開來記憶的道道波紋,鉤沉播散出個人史海中撰文應徵的粼粼光影。
還是在五年前首次參加這活動時,拙文不期得了第二名。頭回上場即獲榜眼,對俺激勵甚大,從此起勁研經靈修,身體力行,力爭文如其人。除了在所屬教會裡形而下的具體服事外,勤奮練筆投書福音刊物,於這遙不見莊稼的禾場中形而上文字宣道,「遠交近攻」。迄今僅在《飛揚》就發表廿多篇,連續六年徵賽中篇篇上榜,委實感謝評選團對俺的獎掖厚愛。
其實自打出徵文比賽以來,俺始終未存問鼎之心,只是志在參與 、再學習,把它當做催化自身稱義成聖反應的一副藥引子。套用大陸昔日體育場的熟語口號「友誼第一 ,比賽第二」,自惕如今是「基督第一,比賽第二」。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至少先要當好一個兵,再論其他。
俺每藉此良機,回顧自己信從主的奇妙經歷,梳理永恒之途上學步的腳蹤,歸攏重生後老我蟬蛻的驚變,用親身體驗和生活實踐來說事,從各個方位更切實地傳神。依照不同的列題,反省儆醒,汲取以往蹣跚彎路的教訓,修訂未來的目標方向,旨在得救、得勝的路上能夠健步與主同行。
面對命題俺仔細斟酌思量,反芻咀嚼其背後的廣厚寓意,不覺中就另闢了一個聖殿成規受誨以外的自習蹊徑,發掘數點所蒙的諸般恩惠,細捋看似不起眼的謹微之處,亦如滴水映虹般折射彰顯出神的蓋日榮光。即便這仍屬於以蠡測海,卻是理當盡力濡墨見證、謳歌頌讚的。正是在這孕稿腹中的造就中,心靈進一步得以淨化,對天國的認知再獲昇華。
揮毫成章則靠聖靈的帶領,下筆真如有「神」。文寄出了就不再縈懷能否入圍、博個啥名次,只要是我已盡心盡力盡性了就行,只要是合乎上意被使用了便成,不計較放在何位上。畢竟不同的器皿盛載不同的物什;不同的菜肴滿足不同的口味,卻都是被主祝福過的心靈佳餚,可供飢渴者飽足;不同的演員飾扮不同的角色,不同的臺詞撥動不同的心弦,皆是由天父導演的連台好戲裡的有機配搭,好叫天使與世人觀賞。
每當草稿問梓後,俺總不忘細心對照一番原文,從編輯的潤色、添標加註上吸取匠心獨具的啟迪,對於聖經精義理解、字句寫技等都有裨益,竟成為一個例行禮拜之外的受教管道捷徑。
俺盼望徵文活動持續下去,給信徒一方跨教派逾疆域的進修園地,給慕道友一個瞭解真理幡悟信主的得道平臺;自己也能跟《飛揚》歲歲結緣,勵志修身、榮神益人,再攀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