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憤世嫉俗的孤獨老人,收到感恩天使的來信。
掀開窗簾的一角,偷看出去,確定來約他上教堂的詹姆斯走了以後,龍傲鬆了一口氣,心裡卻暗罵道:「煩不煩人?!跟我比耐力是嗎?每個禮拜都來?!老子雖然身在美國,可沒打算和你們這幫人同流合污!這些沒文化的美國人,還能給我們傳什麼教?要信,中國還會缺少宗教嗎?儒釋道、觀世音、土地公…,隨便選一個,不都比你們的上帝強?說什麼要我去聽好聽的詩歌?我還不如在家念唐詩宋詞呢!當了一輩子的老師,從來都是我教別人,哪有別人來引導我的事兒?!別以為我虎落平陽被犬欺,老子說不去就是不去!」
龍傲嘀嘀咕咕地披上外套,出門開信箱去。
自從來美國投靠兒子之後,龍傲變成道道地地的「宅公」。反正自己車不會開、英文講不溜,舊金山的華人雖多,說的中文卻都南腔北調,聽在他這個教國文的老師耳裡,怪不舒服地,所以沒興趣去跟他們打交道。平日上網看看新聞、種點花、拔點草、替兒子整理一下信件、發一下呆,時間很快就打發過去。
一封意外的來信
今天信箱裡又是一堆廣告。龍傲丟的丟、撕的撕,雜亂中,突然掉出了一個牛皮紙袋。仔細一看,竟是過去在台灣教書的小學寄來的。「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他頗感驚奇,「我巴不得早點離開那個鬼地方,平常從來不跟同事聯絡,現在退休了,誰還會寫信過來?」
紙袋裡裝著一封小巧玲瓏、未拆封的信,娟秀的筆跡,寫在大理石紋路的淺綠紙上。嘿!真稀奇,什麼時代了,還有人親筆寫這種「蝸牛信」!龍傲的好奇心更大了。他趕忙戴上老花眼鏡,抓起毯子,坐到窗邊的高椅背單人沙發上,迫不及待想解開這個奧祕……
親愛的林老師:
多年來已失去聯繫,只好把信寄到母校,希望校方能幫忙轉寄。
我是1980年自永和國小畢業的王薇純。您是我五、六年級的級任老師,給了我非常充實愉快的兩年。今天我能夠出國深造,順利地拿到法學博士學位,您功不可沒!我本是一個害羞、缺乏自信,連站起來去上廁所都感到不自在的小女孩。但是您特別眷顧我,在我的日記作業簿裡細心回應、鼓勵、讚美;揀選我代表班上參加書法、作文、演講等等比賽;讓我當模範生、得市長獎…。在認識您之前,我從來不認為自己特殊,或有什麼高人一等的能力,但是老師您相信我,支持我,鼓勵我。
您排除眾議,免除我放學之後必須做的打掃工作,只因為我自父母離婚後,搬離學區,必須搭公車通學,您好意讓我早點回家。在您的調教下,我讀詩、寫作、打球、唱歌,德智體群美,樣樣優等。
老師的寵兒
雖然在其他同學眼中,您是那麼偏心、不公平,但是您卻讓我蛻變成一個開朗、自信、勇於發表意見的孩子。您讓一個沒有父親在身邊的小女孩感受到溫暖,像父愛一般地無條件、全然接納。
我知道自己受寵,完全沒來由地。老師就是這麼愛著我、護著我。林老師!您不知道,小學那兩年的經歷,讓我綻放成一朵美麗的花朵。後來在升學的路上,我一路過關斬將,念的都是第一志願。雖然在精英群中,我不再處處拿第一,但是我知道在某人心目中,我是寶貴、特殊、唯一的。所以我不輕言放棄,遇到困難一定再接再厲。
多年後,我認識了上帝,在耶穌基督裡更新生命、看見真理、找到人生的意義。驀然回首,方才明白,原來上帝的手一直護祐著我。早在我還不認識祂的時候,祂就派天使守候在我身邊,在我需要時,給我最珍貴的協助。
林老師,您就是當年那個無措憂鬱女孩的守護天使!因為您給我的照顧與愛,讓我容易揣摩耶穌為人類那不求回報、義無反顧的犧牲。上帝開我的眼,讓我看到自己在生命中白白領受的愛與恩典,所以我也學著用同樣的愛去愛周遭的人,即使他們並不可愛。
您還畫畫嗎?當年您用毛筆畫了一幅中國彩繪,還特地裱好,鄭重地送給我。如今這幅畫掛在我的書房裡,雖然紙張已經泛黃,但是您畫的鳥多麼勻襯,構圖、運筆與色調都那麼恰到好處!這一幅專門為我畫的傑作,日日提醒我從您那兒得來的美好。雖然事隔多年,雖然不知道您的下落,我還是要向您說聲:感謝 ─ 發自內心深處!
願耶穌基督賜福您,願您也能嚐到與主交通、赦罪永生的甘甜。
學生 薇純 敬上
龍傲覺得扎心,一滴老淚竟不禁流了下來,正好滴在學生的名字上,墨汁漸漸暈開。他趕緊用手印乾水漬,這信、這名字可重要呢!薇純、薇純?是的!在記憶的最深處,在自己還沒厭倦教書的工作以前,曾經有那麼一個讓他非常欣賞、愛憐的女孩,聰慧甜美,讓他體驗到作育英才的喜樂。
那時自己不過三十出頭,還相信教育是百年樹人的工作。對中國文化有滿腔熱忱,教學生背詩詞、練書法、畫國畫,課餘組織田徑隊、打躲避球。雖然有些學生嫌他嚴厲了點兒,但是總體說來,學校生活還是多采多姿、充滿挑戰的。
世路已遠
後來,也許是年紀漸漸大了,也許是太熟悉教科書的內容,他感覺日子在週而復始間循環,毫無新意可言。近十多年來,電腦猖獗,什麼都講究速度,學生裡再也沒有人對磨墨、寫毛筆字感興趣,更別提畫國畫了。他曾經在學生面前埋怨幾句,結果根本沒人理睬。這年頭,大街上掉一塊招牌下來,都可以砸死好幾個碩士、博士,誰還在乎你一個小學老師?
拿手絕活既施展不開,等到跑也跑不動、丟球也使不上力之後,龍傲就像一個洩了氣的氣球,不再戰戰兢兢、愉快期待地面對自己的工作。「不過是份單調無聊的差事,管管小孩,沒啥大不了!」苦毒加上怨恨,讓他萌生一股轉業的念頭。
但是這念頭不過隨便跟妻子提提,馬上就被嚴厲地駁回!妻子說兩個兒子還小,將來還有一大筆教育經費等著開銷。教職的薪水雖然比不上大企業的分紅與股利,但是畢竟是公家鐵飯碗,說什麼都不能放棄!再說要轉業,轉什麼業呢?就憑你畫國畫寫毛筆字,全家就能得溫飽嗎?我可警告你:早點死了這條心,安安分分地給我做到退休,保住退休金再說!
是啊、是啊!家庭、責任、義務,自古多少才華就被這些俗事給埋沒了?!龍傲不一定有破斧沈舟的魄力,但是妻子這下把話說得這麼明、這麼絕,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就讓他不由得產生一股反彈與怒氣:反正你們就是不懂美學、不懂藝術,全是一群庸俗的市儈!從此,龍傲在學校不順心,在心裡就怪罪妻子羈絆他、限制他、阻礙他。妻子感受得到那份疏離與怨懟,但是時間久了,她也沒興趣去溝通或紓解。畢竟,婚姻,難道只是女人的責任?!
就這樣,結褵三十幾年,到最後兩人之間沒話可說,各自做各自的事,早已沒了交集。之所以還在一起,完全是為了避免去向孩子解釋的尷尬,以及離婚的種種麻煩。
現在,龍傲緊捏著來信,想到自己年輕時的夢想與才華,塵封已久,連自己都遺忘、放棄了,沒想到原來一直有人賞識與珍藏!
啊!他說不上是羞愧還是感謝,內心五味雜陳。腦海中,他想像著薇純從害羞膽怯,變得自信開朗;從女孩變女人,成熟茁壯;他想像著她婚姻幸福、學有所成;他看見她歡欣滿意地唱著讚美詩歌;她說:這一切,他有份……?!
今被尋回
接下來的星期天,龍傲主動走進教堂。老是吃他閉門羹的詹姆斯兩眼幾乎要掉下來了!詩歌的樂聲響起,唱的是「奇異恩典」:
奇異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
前我失喪,今被尋回,瞎眼今得看見。……
瞎眼今得看見?頓時他被良心重重敲擊,想到自己對妻子的不體諒、不憐惜,一心只在意自己大材小用,卻沒顧念到妻子為家庭的付出、拉拔孩子長大的心血。他也悔歎自己因為不得志,辜負了多少莘莘學子,有愧為人師表的名聲。曾幾何時,自己變成一個憤世嫉俗、自私高傲、沒有愛的孤獨老人!
越想越心慌、越自責,他多麼希望能像歌詞所說:我罪已得赦免!多麼希望仍然有彌補的機會!他明白:上帝使用一個自己過去恩待的學生,來展現對他的愛,柔軟他的心,牽引他走到正軌上來。
禮拜結束之後,他趕緊回家,拿起電話,撥給獨自在台灣、近半年不曾聯絡的妻子。
「喂!」電話那頭響起熟悉的聲音,龍傲噙著淚水,顫抖著聲音說:「輝茵啊!我遇見天使……!」
得獎感言
剛開始寫文章時,我傾向「直接了當」地與讀者溝通自己的感想與心得。但是因為內容含有屬靈性質,常常一不小心就陷入「說教」、「傳道」的牢籠中。
後來愛上「說故事」,漸漸試著將平日的觀察與體驗用小說的型式來呈現。這篇「我遇到天使了」,龍傲因為對中國文化的熱愛,進而對自認為的「西方宗教」產生敵意,甚至排斥,這乃是當今許多抱持大中國主義者的迷思。而薇純能在功成名就之後,謙卑下來,看清自己擁有的一切其實是上帝的保守與賜予,進而間接影響了自己過去的恩師。
無論是龍傲或薇純,沒有上帝的做工,他們的生命幾乎不可能有如此正面積極地改變。他們也反映出許多人,包括我自己曾有的盲點,以及生命的轉折。
創作本身是一連串捕捉、整理、滲入,與表達的過程,而一切又都是上帝的恩典,包括所有的靈感與技巧。不論是何種型式,寫作給我帶來極大的滿足與歡愉,它激勵我去觀察眾生,幫助我去整理思緒。而這一切,在自娛以外,若還能獲得共鳴,甚至發人深省,那就更是上帝的巧妙作為了!
誠如德國作曲家巴哈在每首完成的曲子下都寫上:Soli Deo Gloria〈榮耀歸與上帝〉,我也將一切榮耀歸給一路派天使護祐引導我的主耶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