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來的祝福

時空從未交集的祖孫兩人,卻在信仰的感恩裡交會了。 親愛的祖母: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稱呼您,覺得不好意思,有點拗口、有點彆扭。對一位未曾謀面的長輩寫信,不是太常有的經驗。但因為血緣親情源遠流長,即使我們兩人所處的時空沒有交集的機會,還是有無數的人事物,將我們細密的縈繫結合。特別是將近中年,少時的桀驁不馴早已飄颺遠去;而前瞻未來,會微微感到驚悸;往後的路似乎太明見萬里、毫無隱蔽。好像一齣戲還沒有進入高潮,就要準備謝幕下台般的令人措手不及。 因此,我趁著在人生階段轉折交接的空隙夾縫之間,立足停留片刻,緬想追懷我的根源,試圖把其中的千絲萬縷理出頭緒,這樣的心情,想必您能體會吧! 不過,在向您述說近來的感想之前,我要先插入一段簡短的個人經歷,也許能使您更明白寫這封信的動機。 三個禮拜前,我前往位於新澤西州的普林斯頓神學院參加一場定名為「婦女與事工」的會議。不會開車的我,肩掛著皮包,手提著曾隨我各地奔波,外層印有世界地圖的旅行袋,意興昂揚的搭地鐵到曼哈頓第四十二街,再乘坐巴士,一個半小時後抵達目的地。 <b>普林斯頓奇遇記</b> 普林斯頓是一個優美的小城,閑適安祥的氣氛與紐約的喧嚷繁華迥然不同。再加上冬意漸消,和煦的陽光輕巧的灑了一地金黃,不少年輕父母帶著稚齡孩子漫步街道,恣意享受久違的溫暖。兩旁林立的商鋪格局都不大,但是櫥窗擺設各有特色,趣味橫生。仔細觀察,很少看到現代的高樓大廈,而多為歷史悠久,保存得當的建築。雖然沒有精雕細琢的緻密,也談不上甚麼富麗堂皇,但皆具典雅莊嚴的風格,看來甚為賞心悅目。 報到後,便開始一連串的活動,參加的五、六十人,清一色為婦女,絕大部分來自鄰近各州,且多為牧師或傳道人。她們時而愁眉不展,時而輕鬆微笑的討論牧養教會的難題,準備講章的方法,或是如何兼顧教會與家庭。她們對信仰的追求深沉投入,也對聖經的解釋頗多創意,這一切都讓我覺得新鮮驚喜,受益良多。這股新的衝擊,挑戰我原有的思想觀念,需要時間去深思整理。 <b>黃雛菊的感恩</b> 第二天中午,有一個簡短的崇拜。帶領的姊妹在桌上放了幾個造型迥異的水瓶,有玻璃的、有陶製的,也有瓷器及塑膠做的,另有兩束淺紫與鮮黃的小雛菊斜插在花盆裏。 在唱詩禱告後,這位帶領的姊妹用她細緻而感性的聲音,要求我們每個人安靜的回想,在我們的一生中曾遇見過那些人,傾流出他們自己的生命,就像水瓶傾流出水一樣,滋潤灌溉了我們的生命,使得我們茁壯成長。想到了以後,若願意與大家分享的人,可走到前面的桌邊,選一朵花,簡單的介紹這位自己所感謝的人,然後將花插進水瓶裏。 會場先是沉默了半晌,然後一位姊妹輕輕的起身,慢步走向桌前,微彎著腰,仔細的把一朵黃色的雛菊抽離花盆,拿近自己的胸前,轉過身來面向大家,略微哽咽的語音緩緩的流瀉出,經過數十年悲歡離合後所凝聚的體驗與領悟。 就這樣,姊妹們一個接一個的魚貫走到前面,一幅又一幅的感恩畫像不斷的呈現在眼前。 那是一個奇妙的時刻:一群素不相識的人,聚在一起懷念曾在她們生命中用心給予過她們的人。有些已是雞皮鶴髮,有些還正值妙齡,但她們都有故事要說,而每個故事我們都仔細聆聽,不願遺漏任何細節。 水瓶裏的花越插越多,我也覺得我的心靈越來越亮麗豐盈。 有不少人提到自己的祖父母。一位姊妹的祖父母是農人,她從他們那兒學會了駕駛耕耘機,砍除雜草,練習摘桔收成,培養對土地的親密愛惜。另一位姊妹原本對她的祖母不甚了解,但老人家過世後,她找到許多日記、手稿,才逐漸明白祖母的所思所想,而產生深厚的孺慕情懷。 我坐在柔軟舒適的椅子上,四週圍繞著美國的姊妹們,大多數的人專注傾聽,有幾位頻頻拭淚。佈置得簡單大方的聚會廳,在挑高天花板的襯托下,顯得明亮寬敞,一塵不染的長窗玻璃框住如茵綠草與蔚藍晴空。我突然被不真實的眩惑所籠罩,因為我想到了您,親愛的祖母。 <b>三代情</b> 對您的印象皆從他人轉述而來,是模糊不全的。祖父很早就去世,您獨力撫養八、九個孩子,一直生活窮困,拮据渡日。五十年前的台灣甚為簡樸刻苦,很多人家裏都自養家禽家畜,您也不例外。但是養豬養雞都不順,若不是生病死亡,就是有其它的意外發生,自家人要食用都有困難,更遑論拿去市場賣錢。 爸爸記得唯一例外的一次是他小學時,養了一頭山羊,他每天負責帶它到附近的溪邊吃草喝水,漸漸培養出感情。可惜好景不常,您決定要賣掉那頭羊來添補家用,爸爸無力阻止,只能獨自神傷,最後一天與那頭羊道別時,不禁黯然淚下,從此他沒有再養過動物。 我不曉得您知不知道這一段小插曲?可是我還清晰記得爸爸提起這段往事時,微微羞赧的表情混合著淡淡的感傷。也恍然明白為何他一向對我們養小動物不特別贊成。一部份原因當然與我們養動物的紀錄惡名昭彰有關,不過,我猜他對那頭羊的歉疚也有一定的影響吧? 爸爸在家排行最小,與兄姊的年歲差一段距離,所以當他們皆已成家立業,分擔生活重擔時,他卻很幸運的一直在您身邊,他的死黨好友都受過您的熱情招待。 您後來因心臟病突發而去世,這群朋友盡了很大的心力幫忙料理喪事。有時我覺得很遺憾您那麼早就離開,否則會帶您到處去玩,尤其在這個交通發達,資訊便捷的時代,世界有如「地球村」的理想正逐步實現,您到各地繞一繞,定會 有大開眼界的新鮮與驚奇。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想,我認為您若仍還健在,也許有些事情會讓您感到難過不忍,就像我剛到美國時,媽媽為我的每一件大小事擔心:從吃喝住行,個人安全,到適應環境,上課交友。儘管每次通電話時,我都秉持「報喜不報憂」的原則,但是我明白母親的心是吐絲的春蠶,一縷縷牽掛的思念是沒有盡頭的。尤其是使不上力、幫不上忙的時候,感覺更是艱苦。我猜這種情形也許會發生在您的身上。 <b>信仰的傳承</b> 二十年前,我們全家從台灣移民到南美,開始一段完全嶄新的生活。語言隔閡,民情迥殊,在異鄉胼手胝足打拼奮鬥的冷暖心情,雖非三言兩語就能道盡,但有一點要向您深深致謝:雖然生活曾經有過許多不如意,甚至回顧以往歲月,會有些許不堪回首的蒼涼,以及隱隱作痛的缺憾,但是我沒有失去溫柔敦厚的心。 苦毒怨懟如浮雲翳日轉瞬即逝,不曾在生命中發芽紮根,因為從您那兒我承傳了基督信仰,在人生大河的湍湍急流中,尋得可以依賴攀附的中流砥柱,並進一步探索「跟隨耶穌腳蹤行」的意義,嘗試為主而活的可能性。 所以我得以逐漸脫離自以為是的驕妄與自憐自哀的頹喪,放眼於個人處境以外的紅塵世界,細觀在日常瑣碎中打滾的芸芸眾生,才恍然領悟耶穌忠告「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彀了」的體諒,祂並進一步提供心靈得享安息的方法在於:負主的軛,學主的樣式,柔和謙卑。 容易的軛,輕省的擔子 人確實負軛背擔,想駕馭自己的生命。個人的慾望、親友的期待或是社會的價值觀,很多時候限制我們不能有更理想的發展,禁錮了精神自由。似田間拖犁老牛,不得休息、不可回頭,只能一直往前,直到生命的盡頭。 但我無法了解,短短一生,飄流不定遭人唾棄,最後甚至被自己的學生出賣,上了十字架的耶穌,為甚麼說:「我的軛是容易的,我的擔子是輕省的」?至今我仍不十分確定,但我猜想耶穌是否有一個類似「海床」的中心,一個如奧古斯丁所描述「除非找到神就不能得安息」的隱密處。這個不為人知的動力給耶穌一雙翅膀,他依然負軛背擔,成為肉身的限制與痛苦,不曾因他是神子而豁免。 相反的,他品嚐了更多的譏嘲、批評、背叛、謀殺。但他未曾陷入罪惡泥沼,反而飛越日常生活的紛擾,翱翔於人性醜惡之上。雖然在世僅三十餘年,但他活得強烈深刻。 我深深認同這樣一個又出世又入世的思想理念與生活方式。尤其在自身有過不少「社會邊緣人」的體驗之後,更希望自己能委身投入人間,不是要追求甚麼可歌可泣的經歷,而是願意在每一日用心做該做的事情,來更了解上帝對我們的心意。 就如四、五十年前,您在一個偏僻閉塞的小鎮,專心信仰上帝,撫育子女長大,每星期天到教堂清掃,在毫不起眼的平凡中,以不卑不亢的踏實默默低頭耕耘,並不時仰首星空,編織希望。 謝謝您,親愛的祖母曾有人說過我長得很像您:外表、身材、甚至脾氣。生得一張薄而寬的嘴唇是我的註冊商標,偶爾成為別人開玩笑的焦點,年少時還曾為此悶悶不樂了一陣子。對於身材我也不是完全沒有意見,小學畢業後便停止長高,我洩氣的看著原本一個個都比我矮的弟妹,突然像吹了氣似的拼命往上衝,出落得修長高脁。我也如氣球一般,只是方向不同,不斷的往橫長。至於脾氣,大致上還算溫和。如此簡單的描述,不曉得是否能幫助您對我有個初步的印象。 我看過您的畫像,一向眼力欠佳的我,實在無法確定我們之間的神似之處。但這並不要緊,因為與爸爸的親密關係及藉著他所承傳的宗教信仰,讓我與您無形的連結。 因為您影響了爸爸,也間接影響了我,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影響:我的價值觀與人生方向,雖曾經過外在的挑戰與質疑,偶爾還有自己的掙扎與反省,但皆深深紮根於聖經教訓,建立在對天父慈愛篤信不疑的基礎上。 我是一艘航向確定的行船,即使未來有驚濤駭浪的危險,我也不致迷失,因我知誰是舵手,為此,我再說聲:謝謝您,親愛的祖母。 您的孫女 凌蘭敬上 一九九七年曉春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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