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摑出一巴掌那年,姊姊二十歲。
母親剛剛改嫁,姊姊和我決定搬去城市的另一頭和父親同住。
從不熟悉到衝突不斷
我們跟父親,不能說不認識,但是也不熟悉。父母離婚多年,我們姊妹倆從小幾乎都跟著母親住在外婆家。「父親」是母親口中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不講人情且脾氣古怪的「外省人」。
等到年齡稍長,大約青少年時期吧,姊姊和我會每隔幾週去看獨居的父親。當時台北還沒有捷運,從城北到城南,得坐一個多小時的公車,換兩班車。到了父親那間僅有寥寥幾件家具的住所,向父親「報告」學校、課業的情形,再聽聽父親說說大陸、香港那邊的親戚所發生的事,頂多二、三個小時,就得再風塵僕僕地坐一個多小時的車子回家。
決定搬到父親身邊,我感到相當興奮。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剛考上大學,父親家在學校附近;另一方面,我厭倦了外婆家那個成員複雜、沒有私人空間的環境,渴望擁有自己的房間,再小都行。母親既然另組了一個家庭,這時搬離,再適合不過!
姊姊怎麼想,我不知道。她那時五專剛畢業,交了一個男朋友,兩人如膠似漆。父親似乎看不慣這個「多出來」的男人,嫌他對長輩沒禮貌、見人不會打招呼。對於女兒和這個「搞到好晚還不回家」的男孩打得火熱,很不以為然。
可想而知,姊姊和父親之間的關係因為這個新男人的出現而產生張力,衝突在無形中醞釀。父親當年經歷槍林彈雨,從大陸逃難到台灣,看過生離死別、也歷經生存的艱難與掙扎。但是面對感情,他有著上一輩特有的含蓄與矜持。尤其他沒有從小看著女兒長大,如何跟「突然」已成年的女兒談有關「親密」的事兒?他自己的情感世界都慘遭滑鐵盧,如何給女兒一個有說服力的引導?沒有經歷長時間共同生活的磨合與了解,彼此如何產生信任?
幾乎是從我們一搬過去,父親和姊姊就衝突不斷──表面上的,或是暗地裡的。終於有一天,兩人又大吵起來,父親一氣之下,賞了姊姊一巴掌。姊姊二話不說,把才搬過去不久的少數家當再包一包,當天便搬去母親家。我當時不在場,等到回去時,才知道姊姊已經離開。
那之後,姊姊和父親不再聯絡。隔不久,父親再婚。我便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間,搬了出去,結束了短命的父女共同生活。
從決裂到雪上加霜
姊姊訂婚、結婚,父親都沒有出席,因為沒有受到邀請。那些年,探視父親變成我「一個人」的事;我成了父親和姊姊之間唯一的「仲介」。有時,我會在和姊姊的談話間「不經意」地透露父親的近況;或是在父親面前提及有關姊姊的消息。父親或許會沉默個半響,姊姊偶爾會露出尷尬、不自在的表情。但是「和解」兩字,從來沒有出現在他們口中。
大學畢業之後兩年,我申請了德國的學校,準備出國深造。因為從小到大父親在財務、關愛、教養等等方面的缺席,讓我理直氣壯地認為他「應該」趁此機會給這個他口中令他「引以為傲」的女兒金錢的資助。但是父親卻一口回絕!我在傷心失望之餘,也步入姊姊的後塵,決心與父親一刀兩斷。拎著簡單的一只行李來到歐洲,沒有跟父親道別,也不願給他捎去隻字片語。父親僅剩的可以講話的女兒,就這麼一走了之!
身處異國他鄉,我孤傲地處理著生活上的大小事情;用著為數不多的金錢,連買根黃瓜都得思前想後,考慮半天。有時,初來乍到的新鮮感會驅走對家鄉的思念;而繁文褥節也能佔去我絕大部分的時間。但是課業的壓力、外國人的身分,常常讓自己如履薄冰,遊子無根之感如影隨形。
一天,在零下十度的寒冬裡,我裹著睡袋蜷縮在床上,聽見房東一家大小在樓下用著他們的語言寒暄嬉笑著。那時刻,再倔強好勝的心,也敵不過扎心思鄉的感傷。想到自己那份失落的父女親情,彷彿扎在肉上的一根刺,時不時,疼著!我突然想到:父親當年來台,是否也是這般光景?
父親當年是因為戰爭,隻身逃難到台灣的「難民」。離開了熟悉的環境、家人,一時之間,頓失後盾。來到台灣,一切得從頭開始。他努力想融入當地的社會,但是一開口,濃厚的家鄉口音又馬上被「本地人」識破。他舉目無親,沒有朋友,天塌了下來,也只能靠自己扛著!他是不是在那時候領悟到:人生難測,凡事得靠自己,有錢才有保障?於是他一點一滴地掙、一點一滴地存。上班騎腳踏車,因為可以省下公車票;家裡除了一張舊沙發、一個茶几,沒有其他的家具。一件長袖毛衣,穿了三十年,在袖子的破洞越來越大後,便把兩邊的袖子剪去,成了一件「背心」,繼續穿它不誤!他最常用來裹腹的三餐,是白麵條拌糖水,因為方便,而且不花多少錢。
從了解到心疼
沒錯,父親是節儉過了頭,幾近為守財奴,但是他不僅對別人嚴苛,對自己的生活也處處拮据刻薄啊!想著想著,突然心疼起父親來。我頓時明白父親多年來在台灣一路「往上爬」、獨自奮鬥的艱苦,也能理解他試圖從金錢上尋求保障與安慰的原因。我的心,因為體諒而柔軟;因為接納而慈悲。我決定起身,拿出紙筆,給父親寫信……。
那封信,交代了我的異鄉生活,也給了父親一個地址。此後,父親和我持續通信,我們沒有把「道歉」或「原諒」掛在嘴邊,只是小心翼翼地,試著彼此再度靠近。
那之後,我每年暑假回國都會去探望他。1995年夏天,父親顫抖著聲音跟我說:做例行健康檢查時,醫生發現他肝臟部位的X光片有白點,必須再做進一步的檢驗。我答應陪他去醫院複檢。做電腦斷層檢查之前,父親緊緊抓著我的手,滲出了汗來。我目送他被推入檢查室,心急又心疼。檢驗的結果,果然是我們最害怕的:肝癌!父親一生煙酒不沾、作息正常,只因多年前的胃部手術需要輸血,透過輸入的血液感染B型肝炎。肝炎慢慢造成肝硬化,最終導致肝癌。
那天,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決定鼓起勇氣,跟姊姊提那段看似已被遺忘,實則一直梗在他們之間的「巴掌」往事。
談話是怎麼開始的,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我一直藉著燙熨衣服的動作來掩飾內心的尷尬。大致上是把自己在異鄉的體認跟她分享,替父親說情,希望姊姊原諒。沒想到姊姊沒有迴避,靜靜地聽著,最後竟哭成個淚人兒。我才發現:她其實也不願緊緊抓著這個苦果,不斷地啃食;她一直在等一個機會、找一個臺階、求一個援手,讓她能放下身段,用行動跟父親表明:都過去了!那一巴掌,我讓它過去!
從諒解到不再遺憾
暑假過後,我返回歐洲。有一天,姊姊決定帶著當時兩歲多的女兒去看父親。父女再次見面是什麼樣的場景,我無從得知。含蓄又不善表達情感的父親,或許沒有給姊姊來個大擁抱;但是同樣多情易感的兩人,肯定私下抹去不少感嘆的眼淚。一個月之後,姊姊捎來一封信,信裡夾著一張照片:父親抱著小外甥女,姊姊勾著父親的手臂,三人笑得很開心。我的眼眶卻濕了。他們父女間將近十年的空窗期,終於再次接軌;失去的親情,也終於尋回。
父親癌症過世之前六年半的治療期間,進出醫院無數次,姊姊義不容辭地在旁陪伴,幫忙父親打理、安排。父親最後必須臥床使用護墊,上頭的所有穢物,姊姊處理起來,也不曾皺過一下眉頭。
母親以前常說:「你姊姊遺傳你爸的深邃大眼,雙眼皮,長長的睫毛一刷一刷地,小時候好可愛!你爸最疼她了!」這個父親最疼的女兒,何嘗不也愛著父親?去年姊姊搬新家,家中的櫃子上最明顯處,放著一張我們的全家福:有父親、母親、姊姊一家五口,以及我的一家四口。
當年被一巴掌打壞的親情,在懷恨、憎惡的迂迴路上,轉一個彎,又在諒解之下回應內心深處對愛的渴念,接納了對方。也許是因為姊姊在自己成為母親之後的感悟,也許是時間的療傷,我更相信是上帝的恩典與美意。
無論如何,對我們父女三人來說,人生的憾事,減去了一樁!
(作者台大外文系畢,德國紐倫堡愛爾蘭恩大學戲劇碩士。已婚,育有二女。現住德國,從事文字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