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吊在喜劇和悲劇之間的深邃笑容。
我喜歡查理•卓別林和他的無聲電影。雖然他的幾部有聲電影也很有名,比如《舞臺生涯》,還有那部譏諷希特勒和納粹主義的《大獨裁者》。一來因為無聲電影需要觀眾屏息觀看,且全心投入,有一種此處無聲勝有聲的妙處;二來卓別林的滑稽形像和豐富的肢體語言,使他更能在無聲電影裏頭縱橫捭闔盡情揮灑,讓他的無聲電影建構出一種讓人著迷的味道。
影壇奇才
確實,作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喜劇家中的喜劇家」,卓別林在無聲電影時期(1880-1920年代)是最有才華和影響力最大的人物之一。這位電影史上的奇才自己編寫、導演、表演和發行他自己的電影。從在英國的大劇院作為孩童演員登臺演出,到他八十八歲高齡逝世,他在電影業中從事了七十多年的生涯。從狄更斯式的倫敦童年,一直達至了電影工業的世界巔峰,他本人也成為了人類史中的一個藝壇偶像。
在那個不堪的時代,1930年代納粹德國宣傳中稱卓別林為猶太人,1940年代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研究也集中在這一點上。這個爭論的原因可能是因為當時有關於猶太人在電影工業占支配地位的臆測。卓別林本人生前從未討論過這個問題,也拒絕否定說他是猶太人。他常說,假如他有猶太先裔的話他將為此感到驕傲,因為「所有天才均有猶太血統」。在《大獨裁者》中卓別林大膽地描寫對猶太人的迫害,及生動地寫明納粹主義的醜惡就體現出了他的這個觀點。
有意思的是,卓別林在電影界成名後,在美國出現了許多「最像卓別林的人」的比賽。百老匯喜劇演員鮑勃•霍普曾在一次這樣的比賽中獲第一,卓別林本人卻反在一場這樣的比賽中失敗。更讓我動容的是,在中國歷史一個重要轉折年份的1957年,當他拍完《紐約王》之後,卓別林喪失了拍公開的政治性電影的興趣,他說喜劇演員和小丑應該不政治化,應該「站在政治之上」。卓別林的這句話與中國學者胡適之先生的「對政治採取不感興趣的興趣」簡直有異曲同工之處,讓我在多少個難眠的午夜夢迴時分反覆咀嚼這句話,為之沮喪嘆息而又拍案叫絕。
笑聲中的辛酸淚
毋庸置疑,卓別林留給世人印象最深也是他塑造最出色的角色是一個外貌是流浪漢,內心則是一副紳士氣度、穿著一件窄小的禮服、特大的褲子和鞋、戴著一頂圓頂硬禮帽、手持一根竹拐杖、留著一撮小鬍子的形像 。每次我都被銀幕上卓別林扮演的衣衫襤褸,和表情滑稽的流浪漢笑得前仰後翻。笑聲之餘,自己的內心也跟著主人翁的辛酸遭遇翻江倒海。
最打動我的是他那部自導自演的無聲電影《城市之光》(City Lights)。1930年代,當卓別林拍完這部影片與另一部《摩登時代》之後,此後他轉向有聲電影,留給了電影史上無聲電影的兩部絕唱。一個春日的夜晚我在房間裏又笑又哭地將它看完,從此腦海裏刻下了這部片子的痕跡。
影片中,卓別林演的流浪漢查理從一輛汽車旁經過時,一位賣花姑娘誤以為他從轎車裏出來,必然是一個紳士,就上前來賣花。查理很瀟灑地買了一朵玫瑰,但是姑娘卻失手了,花掉到地上。查理利落地撿起了花朵,可姑娘卻還在地面摸索著。查理恍然大悟,姑娘原來看不見東西,查理的心裏開始產生了一絲同情,想為姑娘做些什麼。
查理偶然之間認識了一個百萬富翁,富翁在喝得酩酊大醉之際答應給他一大筆錢。可當富翁清醒過來,就不認賬了。查理只好去偷,把富翁答應給他的錢偷來,查理被捕了。但是,在他被警察抓住的前一刻,查理鬼使神差般把這筆要治療賣花女的手術費塞給了她。
若干年後,查理從監獄裏給放出來了。他下意識地走到當年遇見賣花姑娘的地點。查理正恍惚間,突然發現她了。她在原地開了一間花店,正在歡快地忙碌著。她也看見他了!賣花女拿著一朵花向查理招著擺著。
查理楞住了,他只有一個習慣性的念頭──逃。可是這一次賣花女,還有奧妙難測的命運,追上了他。
賣花女把那朵花兒別在查理的衣襟上,她輕聲地說了句:「你?」查理默默地點頭,做了一個笑的表情──很酸楚很傷感的笑。
這一抹笑,介於痛苦和喜悅之間,往事如煙塵般繚繞開來。那時,賣花女曾經以為他是擁有名車的富翁。而此刻,盲女奇蹟般地復明,看到的卻完全和她的夢境相反。生活簡直就是悖論:他偷了錢來給她治病,讓她能夠重見光明;可是,她見到的不是光明,而是他髒兮兮、黑乎乎的真面目!這正是他不欲她「看見」的一幕。
演活人生的悲喜劇
《城市之光》被譽為卓別林喜劇才華與情感交融得最完美的一部作品。這部片子的結束部分更被影評家認為是電影史上最偉大的一段表演,卓別林那種含義深邃的笑,把人生況味強烈地呈現出來。
這部影片的結局表現了一種社會張力,既不是喜劇,也不是悲劇,而是懸吊在喜劇和悲劇之間。也許大多數的生活形態總是「懸吊在兩者之間」,而當它一著地,頃刻間就面目全非了。這樣的電影讓人在含淚的歡笑當中找到了知音;讓人情的浩瀚、生活的動盪、命運的無常、生命的虛渺在靈魂深處碰撞和交會。
它的結局讓真相最終浮出了水面,而真相有時是會讓人心寒心酸的,正如那些傷人心魂的悲劇一樣。可是,喜劇卻又常常給人不太真實的感覺,因為世界究其實質因為我們心底的惡受到了咒詛。我們必須有更高的期盼去仰望,去看清世界和人生的本質,不恐懼、不逃避。在我們的人生旅程中也搭起一個舞臺,像是《哥林多前書》四章九節所說:「因為我們成了一臺戲,給世人和天使觀看。」
在這樣的戲臺上,那位施慈愛的至高者是導演,愛是主題,生老病死是劇本,酸甜苦辣是字幕,讚美是台詞。而我們,要扮演那個滿有同情心、懷揣盼望、在艱難中向世界展現笑容的卓別林。留在世間的,是懸吊在喜劇和悲劇之間的難忘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