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藉著一場病,點中我的「活」穴。
論人容易斷己難
發現自個「脖子粗了」,是在出國數月後的一天早上。刷牙時偶見鏡影中頸前區飽滿,一摸好像有個結節凸起,我不禁打了個寒顫:甲狀腺出狀況了?有些不敢相信手指頭,再反覆觸診,又似是而非,或許自己看走了眼、過於敏感了吧。索性就去做個B 超,讓儀器「給個說法」。
等待特檢的那幾天,我坐立不安,陷入了無主、惶恐的幽谷。身為「大大夫」此時辯不了自己的症,平素的那股果斷利索勁兒不知跑到哪兒去了,變得跟私底下常哂笑的老郎中「優柔寡斷」別無二致。
事偏與願違,掃描結果竟言中、驗明了病身,瓦解了我最後的心理防線。我心底頓時浮起了一綹無名憤懣:這是為什麼?!想我打小熱中體育,長年在省、市大、中學田徑賽上掛名,係「文質彬彬」的杏林書生堆裏不多見的運動健將,眾所稱羡,自以為這老本夠吃一輩的了。職業又使然,懸壺濟世多年,好像病呀、災的應是他人的專利,從未想過自身會「有染」。不料還沒到中年,轉眼淪為「病號」一族了,不啻天大的諷刺,實在搞不懂。
直到若干年後,當我謙卑向主時,方學會了反詰:並非「特殊材料」製成的我,憑什麼就「百毒不侵」?滿腹保健經綸、「膂力過人」,便「刀槍不入」?可惜當時我沒此覺悟。事已至此,只得逆來順受,痛苦地「認栽」,「丟掉幻想,準備鬥爭」。
事非經過不知艱
醫師分析「像是良性瘤子,但是不穿刺化驗,誰也不敢排除惡性」。這「套話」聽起來再耳熟不過了,我曾無數次地跟病家如是說,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此番卻是反主為客,始咀嚼出個中的苦澀。「行家」的我選擇了徑直開刀,不冒出血、擴散的風險、多穿刺一舉了。可問題接踵而至:我擔保妻子、女兒來團聚的申請遲遲沒有音訊,立刻手術的話,無人陪床照顧;但若延宕下去,倘是劣疾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曾幾何時,我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堅信命運人能「一把罩」。從考大學、研究生,到出國留洋,無不是自力更生、發憤圖「得」來的,並帶著一絲「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矜持得意。對於文火烘培的「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教化,也深信不疑。趕上現代文明又「逼人太甚」,身不由己地以征服者的身段在職場上折衝陷陣,機體超負荷運轉,似乎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直至今天慘遭「滑鐵盧」,積勞成疾,方才猛醒:所向並不披靡,前途亦非玩於個人股掌。一個腺體小包塊便令「能文能武」的我,無論是在「診」還是「治」上,現了原形,何顏靦著臉自詡?
在聽天由命的日子裏,我寢食不寧,跌進了無助、絕望的深淵。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西人云,「戰壕裏找不到無神論者」,這回是病症把我變成有神論者了。山窮水盡疑無路,萬般無奈的我不由地想到了上帝。儘管適才從寄贈的小冊子「囫圇吞棗」,泛泛瀏覽《新約》還沒找著「北」(註:意為找不著頭緒,暈頭轉向,連「北」在何方都不知道) 呢,但萬一「祂是」、肯幫忙呢?
無枝可依祈天助
抱著姑且一試之心,我第一次在內室跪了下來。桀驁的我幾十年來除了給老爺姥姥上墳俯伏過以外,從未屈過膝,眼下「臨疾抱神腳」,情急迫切地禱告:天主啊,如果您就是「老天爺」的「真身」,就必能改變現狀。求您施恩庇佑,彰顯奇蹟,讓我逢凶化吉,也由此而信仰您。接著便開列「清單」:老婆快點拿到簽證;瘤子別是惡性的;良性的也莫於開刀之前生變;手術儘早、成功,等等。不顧自個尚不是祂的「屬下」,就這麼「賴乎乎」地叩乞上了。直覺得慈善的祂,不忍拒絕「投誠」「歸降」者。禱完了,還學著電影上看來的,在胸前畫個十字,以表示敬虔。
些許年後,成為天國之子的我回首這難忘往事時,甚感幼稚可笑:還弄不清天主教與基督教的區別,禱辭也不失「功利」,甚至不敬。幸好上主沒怪嗔生氣,或因「病急亂投醫」而未予理睬,畢竟求者確是「憑著心靈和誠實」,還略帶點與神摔跤硬求祝福的勁兒。他開恩應允,「照單全收」了,果真給叩門的開門,讓尋找的找見,並順勢利導我緩緩地步入了永生之途。
這也便是為何當時祈畢,內心倏生出人意料的平安,在我個人史上這是前所未有的。我篤信此乃已蒙神恩准了的憑據。果然不久,妻女在我出洋八個月那天飛抵,歷盡了分別折磨的滄桑,伉儷重逢時竟嗚咽無語以對,一切盡在不言中!倆人顧不上互訴離別的衷腸,就趕緊張羅手術事宜。不日,我便躺上了推床,聆聽主刀醫師術前談話,到了又一個緊要關卡。
「先割去病側,快速切片檢驗:是良,就此打住;是惡,接著摘除另側,術後化療,終生服用甲狀腺素……」。這原本係「圈內」例行公事的千篇一律,自己數不清地跟患者重覆過,眼睛不眨神不動地。現在身份倒轉,方體味出語重驚心。「內行」的我聯想得更廣:術中大出血、麻醉意外、心跳突停……「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傳1:18),一分智慧一分愁。「最難對付的病人是醫生」這話,一點都不假。
魂兮歸來主垂憐
看著我的臉色陡變,同是大夫的內子緊緊攥著我的手,「放心,不會有事的」。這關切的安慰此刻卻顯得那麼蒼白無力,因為彼此清楚得很:誰會預知壯士一去能否「復回」?就在這種悲涼中我被推進了手術房,「剝光豬」似的挪上案臺,宛若一塊「俎上肉」聽任宰割。此刻「人算什麼」?不言而喻「昭然若揭」。開始注射麻藥了,我逐漸恍惚起來,仿佛靈魂快出竅了。孰能保證一定會「還魂」呢?著實「無人有權掌管生命、死期」!我又一次強烈感受到人的渺小、悲哀。攫住失去知覺前的一刻,像抓住救生圈索,我默默地唸叨: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待我再次睜開眼時,已經「移師」甦醒室了。朦朧中聽見妻子的輕喚:手術順利,良性、半切……,我頷首淚盈,萌生一種重返人間的幸福感,無言地感激上主,一切都過去了。
出院返家休養,我「又回來了」,瞅著榻旁妻女偎著、伺候著,飽經創疼的我竟油生一縷愜意與快感。多久沒有品嘗享受這溫馨的氛圍了,若不是被病撂倒,咋會有暇消受這家味的細膩悠然。呵,所謂「痛快」,或“No pain, no gain.”(無痛就無所得),大概就是此種情形與意境吧。不過最好還是別以身試法、特來體驗這「苦樂」為妙。俗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創造天地的主可謂巨老的「老人」了,要是可以早遵祂訓,不「吃一塹」也「長一智」,「不撞南牆」能「回頭」,豈不更好。
臥於床上,痛定思痛,想的特別多,可以說前半生頭一回任思緒如此飛揚、馳縱。過去多少年來卯勁「務實」打江山,營營汲汲「忙忙然」,哪肯捨得偷閑「務虛」,勢必對人生的意義「茫茫然」,對生命的真諦「盲盲然」。儘管「少年得意」、「小器早成」,正躊躇滿志,欲踏「他山之石」「與天公試比高」,不期嘎然「卡殼」、「拋錨」了,望天興嘆,一切「枉枉然」。甭說是蠅頭小名利了,就算「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什麼益處呢?人還能拿什麼換生命呢」。依稀記得的單張上那話,此時反芻,好似專門對我說的。「
遭患難的日子,你當思想」,分毫不差。
世事命運神掌控
該懸崖勒馬、掉轉船頭了;「只埋首拉車,不抬頭看路」;「小車不倒只管推」是不行的,奔到胡椒地裏都渾然不覺。人太有限了,怎敢自擂狂言「人定勝天」呢?正是這種妄自尊大,讓人目中無神,違反造物主立的自然法則,暴殄天物,自食惡果。而各樣的精神刺激,叫人不再「頭腦簡單」,從而致病,怎是一個「四肢發達」就能抵禦、了得。具體到「個案」,就是那股「戰天地」、「與人鬥,其樂無窮」的「只爭朝夕」精神,使我長期處於高度緊張狀態,過分磨損,釀成今日的苦酒。嗐,「醫生,治你自己吧」!
半個月後,詳盡病理結案的白紙黑字叫我懸心徹底落了地。這次總算沒有失望。至此,自己向神求的全部兌現,化險為夷了。輪到我遵守諾言、相信他的時候了。好在我沒有忘恩負義、在這件「人不知」的事上,「好了傷疤忘了疼」,而是默默地「認祖」,從思想上先「歸宗」──皈依了基督。
亡羊補牢,猶未遲矣。我初懂了:世間萬務都捏在神的手裏,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這便是為什麼「快跑的未必能贏,力戰的未必得勝」,它在於當時的機會,而後者全在上帝的命定、垂顧。
我也開始試著從「唯心」而非「唯物」的角度認真翻閱《聖經》了,挖掘、思考其中的真理。性情亦隨之逐漸轉變,不恁地「工蜂」、唯事業是圖了,學著與妻子孩兒「快活度日」,業餘多享受些天倫之樂。就連走路,也不再行色匆匆、一往直前了,而是不時地「東張西望」,左顧右盼兩旁的風景,居然聽到了鳥語、聞到了花香,看到了天藍,世界彷彿變了模樣。其實神創造的美麗大自然原本就是這般,只不過我以前「業迷心竅」,熟視無睹。現今「綱舉目張」了,像見了「重大考古發現」,心曠神怡,「新鮮」不已。
翌年,我易地工作,抵埠不久便自發找尋去了華人教會,跟天國「組織」「接上了頭」,從此如魚得水、柳暗花明又一村。雖說萬事之理,仍舊離我甚遠,不能測透,但有一點卻毫不含混糊塗:有「事主」牽著我手,不復迷茫彷徨,只顧大膽往前走,這便足矣。
信心駛得萬年船
我每每額首稱慶自己因病得福,「靈魂深處鬧革命」。切除的不光是「形而下」的高功能腺瘤,一併還有「形而上」的「白內障」。甲狀腺固然少了一塊,但新陳代謝功能並無大礙;可是剔除了心眼的翳蔽,得見神國「天日」,體魄則真強壯了。神藉著一場病點中我的「死穴」──引以為豪的「文體兼優」,破了我的固步自封,轉而降服。疾癒之際,我也省悟出,人體的好多生理紊亂,皆肇因於心理或靈魂上的缺欠,「病是自家生」。所以作醫生的在療治時,應當治「本」而不是「標」,方能「妙手回春」。
我常常嘖嘖稱幸自個未曾食言,「吃水不忘打井人」,老實還了初禱之際所許的願;後來也從「組織上」「辦了手續」──正式受洗,靈魂得以死裏復活,一直蒙福到今天。倘若那時犯了老毛病──健忘症,不守信了,我必與救恩失之交臂,跟永生無緣。現在想起來好險哪,仍覺有些後怕。「操練身體,益處還少;唯獨敬虔,凡事都有益處」,千真萬確。正如郎中瞧不了、切不掉自個的病患、腫瘤,要靠別的大夫援手救命一樣;罪人是認不清、脫不了自己的干係、過犯的,須依救主耶穌赦免拯治才成。
現在我幹活跟昔日一樣:治病救人,解除患者的肉身疾恙。可是心態和動力迥異了。一個親遭了病殃、品過患痛滋味而康復的郎中,懂得了「急病人所急」,會仁、術並重,富有療效。畢竟有些患者的復元,不是藥到病除的,而是僅僅因著他們滿意於醫者的關懷慈心。同時我也在傳揚救恩,修復「舊人」心靈創傷。一個脫離了罪孽、嘗過主恩甘甜而重生的「新人」,明白了「痛罪人所痛」,能現身說法,多有成果。因為有些浪子的回頭,不是「弄通經書」了,而是單單緣著他們感召於基督的博大愛心。
如今我心裏跟明鏡似的:敬畏神是智慧的開端,信靠主是永生的確據。持守這個為美,那個也不鬆手,一切都是從這兩樣出來的,據此纔算是名副其實的「文武雙全」。「救世主」自有永有,有「天書」《聖經》為證,只不過人不曉得或不承認,自負於「靈長類」、居萬物之首。此一「傲」字,實乃人生大病,必須根治去除,人類才有希望。人惟有信靠上帝,藉著祂的大能,來助己「一臂之力」,才能真正超越自我,行施限度以外的事,顯示神的榮耀,並且在末後進入與天父同在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