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平心靜氣面對事實,是最大的恩典。
那是夏末,一個陽光普照的早上。由於教會裏的一些事而心情低落,就撥了個長途電話回家找妹妹聊天。原想談談家事,解解鄉愁,讓這天重新有個快樂的開始,而不致浪費在顧影自憐、長嗟短嘆中。豈料這一通電話卻將我打落到谷底,心情加重,反倒做不了甚麼事。
妹妹患了癌症
電話中妹妹告訴我,她作完每年一度的健康檢查之後,還以為這類例行公事,必然也是些硬梆梆的數字報告。當她去醫務所取報告時,不料是個噩耗!想不到,在她亳無準備之下,醫生向她宣佈腫瘤細胞已悄然入侵,而且一出現就到達第三期。我在錯愕之餘,驚覺自己是獨個兒呆坐著,需要振作起來,便打通電話給在上班的丈夫,又思索著如何以簡短的話,讓讀初中的兒子可以明白來告知他。一開始打仗,就如此難當。
這報告對她和所有愛她的人都難以接受,打擊實在太大。我在床沿跪下,將這個大得難以面對的困難交給上帝。我甚至不能開口求,實在想不出任何話可以跟上帝說,好像生離死別的痛即將來臨。
當我放下電話的時候,才不過是一天的開始,這一天將如何渡過?妹妹那邊已是深夜時分,他們一家十多人一同面對,而我卻是一人獨自落淚。丈夫上班,孩子上學,家居外四周人影也沒有一個,有誰可以來一同痛哭。
我走出後園,抬頭望天。中國人遇到困苦時,都是習慣地抬頭望天:「無語問蒼天」,「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很遙遠,望著望著,卻加深了我對妹妹的思念。我看著天邊一朵朵溫柔的白雲漫過,不知道這朵雲曾否經過香港?妹妹曾否抬頭仰望?或許她此刻也是凝視天際,無語低迴。
共憶兒時情
妹妹有過青澀的少年、有過轟烈的愛情、醉心的教學生活、得過最佳教師獎,和享受過貼心的師生情誼。我們姊妹倆有過的歲月,更是此生難忘。
嬰兒時期的她是一個胖娃娃,圓眼圓臉;有一次,當媽媽發現她爬出了屋外,正想出去抱回她時,忽然有四頭大水牛不知從那裏,在她身邊踏大步地衝過,妹妹竟然平安無事,難怪媽媽說她的命是「撿回來」的。
我還記得她讀小三時不肯接受老師處罰的倔強樣子,又有牧師因她的反叛而打給我的電話;也記得她唸大學時半工讀的頑強。有一次她放工回家,默默無言地坐著流淚,她那傷痛的模樣直穿我心,至今仍然清晰。還有,她出嫁時,穿上婚紗的樣子非常漂亮且有個性。
後來她做了母親,我們的談話內容也開始「婆婆媽媽」起來了,說的都是孩子們的事。我們來美國後一年,她一家前來探望,她也成了我女兒最想念的姨姨。
血脈相聯的肢體
當飛機在赤臘角機場降落的一刻,我的眼淚就像決了堤一樣,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因為這個原因而趕回家的。以往每次一出海關,我就迫不及待地第一時間衝出去,看看誰來接機。然後,在車上喋喋不休,講個不停,想將年來在異鄉所發生的事,在半小時內以急口令方式全部報告。這一趟,妹妹沒有來接機,我在車上很沈默,應該說每個人都很沈默。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而這痛也帶來恐懼,我但願此生不會嚐到這種痛。
我與一群弟妹血脈相連,相依相愛,常常忘記大家都已長大成人,每次回家相聚就像回到以前孩提時代一樣,一窩「小孩子」在客廳裏說笑,慈母在廚房裏忙。而那些嫁進來、娶出去的媳婦女婿,一律靠邊站。他們後來已經懂得自己找消遣,而且已習慣被稱為「外人」。不過,在心底裏,他們是既羨慕又嫉妒我們手足情深,因為他們家很少有這種甜蜜的場面。
車子沿途是多層大廈林立,迂迴的高架公路,以及密密麻麻擋著前路的車龍,我知道自己已在回家的路上。妹妹開門迎接我這隻「歸巢燕」,我們沒有抱頭痛哭,因為她說了這一句:「這年頭,有病而宣佈可以醫,就已經是恩典了。」
妹妹的整個書架都是「與癌戰鬥」的書,各方好友一夜之間送來十數本,舖天蓋地,讓她很難有一分鐘忘記自己是癌症病人。倒是妹夫夠可愛,他買了兩本漫畫,一大本笑話放在書桌上。根據「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典故,改為「日讀笑話三大則,不要長作癌病人」。他說我們不會欠缺治癌常識,獨欠笑聲。現在,家中笑聲不絕,而且是呵呵大笑、捧腹大笑的那一種。這個一家之主,有智慧又加上幽默,果然厲害,將一個原本愁雲慘霧的家,變成陽光處處。
妹妹指給我壁櫃上排列的慰問卡,美侖美奐。她說一下子覺得自己被全世界的人包圍著,那種被寵愛被溺愛的感覺使她不敢怠慢,不敢放棄,也使她能甜甜的含笑入夢。她告訴我最靚的幾張,是她的至愛——也就是我寄給她的。我對她說,我買卡的時候是流著淚付錢的,寫信時也是一字一淚,去郵局寄信時也是帶著兩行淚回家的。她竟然說我自小多愁善感,為賦新詞強說愁,現在人老了,還那麼小可憐。我說得那麼感傷,她竟然哈哈大笑。
最難落髮痛
我們談起她的化療情況,她說每做完一次化療就等著副作用的反應來臨。現在,回頭看,那些書中列舉唬人的反應都沒有,實在浪費了很多時光擔心。對於人人最難接受的禿頭,她竟然非常大方乾脆的接受。女人看著自己漸變禿頭,是最殘忍又痛苦的事,患癌的友人說每早起來看見一地落髮,就驚心動魄。然而,最後一次的一大堆落髮,使妹妹在浴室內痛哭失聲。她決定由自己主持那個可怕的場面,她預先買了幾條漂亮頭巾和幾個不同髮型的假髮。又在一個明媚的星期六早上,她坐著鏡子前面,望著丈夫一下一下的將她長長秀髮剪掉。她說剃髮過程平淡,沒有感人場面。大家正切磋研究,忽然眼前一亮,妹妹連自己也不認得鏡中人,還以為是流行歌星。現在年輕漂亮的女歌手興緻起來,也會一頭刮光。妹妹非常快樂自信地以新形像出現,自豪感十足。她說為癌症而痛哭的原因有很多,比起其他因癌症而帶來的「失去」,頭髮是最算不得什麼的了。
我彷彿看到妹妹年輕時的倔強,現在還多了一份平靜和睿智。她對人生的透徹領悟,我很感動!是的,全世界有多少不幸的人?有多少患上癌症的人?多少人有折翼之痛?有多少人年幼喪父喪母?生老病死是人生最深奧的哲學,而各種哲學的探討,不過是圍繞著如何面對死亡,並它帶來的恐懼和憂傷。
上帝是人類的創造主,祂賜生命,也決定各人在世上的年日。人可以用醫藥來延長生命,但誰可戰勝死亡?能心平氣和地面對惡運,便是最大的恩典了。
很感謝上帝,賜我這個聰慧的妹妹。但願人長久,我們姐妹倆能長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