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毀一堵牆的力量

對立的兩顆心,再次被繫緊在一起。

從來不認為母親與我之間須要彼此饒恕,直到那天,母女倆在一場爭執後,我才驚覺原來在母親的生命裡承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重。一切都要從母親嫁到父親家說起 ……

難為的大家族媳婦

因著祖父在軍中的人脈及大家族的出身,父親與母親的婚禮風光萬分,席開百桌,賓客中不乏貴冑高官,母親姣好的面容,優雅的氣質,成為眾所注目的焦點。大家都對父親討了門好媳婦恭賀,然而真正的結婚進行曲,是在婚禮落幕後才開啟。度完蜜月,母親回到現實,所要適應的,不僅只有自己的新婚夫婿,還有同住的公婆姑叔。對新媳婦而言,要如何周旋於一家七八口之間,甚難。雖然自己也出身大家庭,但是娘家與婆家間分寸的拿捏,畢竟有別。

不諳家事的她,既沒有巧婦善烹調的手藝,也沒有玩弄針線女紅的本領,加上為人直率,不懂說奉承的話。未久,母親成為親友閒言閒語的箭靶。大人間不經意的批評 ,常讓我這個在角落玩家家酒的懵懂孩子聽在心裡,久而久之母親負面的印象,在我的心中生根發芽。

雖然身為母親的女兒,但很多時候,我是站在父親家裡這邊幫腔,仗著有祖父撐腰,我逃避母親的管教,甚至無數次頂撞她,讓她難堪。有一次家裡只留我、母親和弟弟,我因領頭帶弟弟胡鬧,母親氣不過,追著我滿屋子轉,最後仍被她揪住,挨了頓好打。感覺出來那是出氣的刑罰,是對無奈現實的抗議。那陣窮追猛打後,母親把自己整個身子埋在沙發裡,一臉悵然地對我說:「妳是爸爸家的女兒!」

我的媽媽不一樣

母親職業婦女的角色,是造成我與她常發生衝突的另一個交叉點。由於母親電信局工作的需要,她常要輪夜班,所以印象中常見母親,利用下午時間,補眠休息。讀小二的某天放學後,我帶著幾個同學到家裡玩,她們不經意看見母親疲累的睡姿,沒想到一個好事的同學,隔天到學校,居然告訴其他人,我母親生活不規律,是從事不正常行業的女人。

聽見自己的母親被同學批評,我當然氣憤難平,回家告狀。母親一不作二不休的個性,馬上打電話找對方和其父母評理說,那是我長那麼大以來頭一次看見母親為自己的處境申辯。

即使不願自己母親被外人批評,但我心裡常犯嘀咕:為什麼我的媽媽和別人的媽媽不一樣?為什麼她要上班?為什麼她不能做個家庭主婦,在家陪我和弟弟?少不更事的我對母親所處的世界,有著許多茫然無知,唯一使我自豪擁有母親的時候,便是每次開家長會議,她衣著光鮮地現身教室,讓我虛榮心獲得短暫的滿足。

但是母親在老師面前,常將我認為不光彩的事,據實以報,讓我覺得母親缺乏恩慈。小四那年,我因貪愛看電視,而耽誤學業,母親的斥責不但沒有糾正我的壞習慣,反倒使我變本加厲。見我對她的管教無動於衷,母親私底下與老師聯絡,果不然,事後老師當眾給我好一頓批評,讓我在同學前顏面盡失,我在心裡不住地問自己:為甚麼媽媽就不給我留點面子,她到底愛不愛我;一次作文題目要寫「我的母親」,想了半晌,我不知從何下手。慈母手中線,洗手作羹湯,皆不是對母親恰當的描述,可是又不願意告訴別人,我的母親不會作家事,沒有時間陪我作功課,欠缺耐性等等。於是憑空想像,捏造了一個自己理想中的母親。諷刺的是,那篇文章還被老師選中貼在佈告欄上。我以為真正的母親,永遠無法與我想像的母親相襯。

獨立自主的現代母親

某年,姑姑做生意,損失好多錢,回來找祖父周轉。由於金額過大,他能力有限,只有四處商借。母親把她多年來的積蓄,挪出一大部分給姑姑做為急用。依稀記得當媽媽將那包沉甸甸的牛皮紙袋,交給爺爺的時候,他嘆了好大一口氣,扶著母親的手臂說:「媳婦,我的好媳婦,謝謝妳!」那時的我已經十五歲,懂事的年齡,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聽見過祖父對媽媽的批評。

其實那幾年家裡的經濟重擔都在媽媽身上,爸爸從安穩的公家機關辭職,與朋友在外合夥做生意,家裡原本雙薪的收入,變得只有母親一人承擔。父親不是精於打算,會做生意的人,所以自立門戶後,情況並不順遂。經濟的壓力造成夫妻間頻繁的爭執,母親經常在電話裡向阿姨訴苦,或暗自哭泣,夫妻間感情一度陷入僵局。

在我眼裡,父親不懂甜言蜜語,但他對妻子的愛,在行動上表露無遺,幫忙理家,料理三餐不打緊,還有十足的耐性陪媽媽逛街。然而母親對父親的愛,就是差那麼一點,如果將她心中的愛,以優先順 序排列,爸爸絕對不是第一位。

我常認為母親像隻不願受束縛的小鳥,愛飛哪,就飛哪,享受那自我築夢的奔放。她不願將自己設限於某個階段太久,所以不斷尋求突破改變,花許多時間進修,充實自己,投身於不同的活動中,擴展視野。然而在某種層面上,這樣自顧自的單飛,讓配偶與孩子常摸不清她的頭緒,甚至懷疑她對家庭是否眷戀。我常想父母的角色好像錯位了,爸爸應該是母親,媽媽應該是父親,母親對父親的不夠體貼細心,也常成為母女間摩擦的燃點。

愛恨交織的母女情

雖然與母親常有衝突,但兩人身上的某些元素卻十分雷同,都喜歡戲劇、音樂、閱讀和語文。看場感人肺腑的電影,我倆會抱頭痛哭;聽到輕快的旋律,我們不由自主地攜手跳它一曲。母女倆經常捧著英文書,一起大聲朗誦。兩人對中西糕點,都有著不可救藥的迷戀,下午茶時間,品嘗一塊巧克力慕斯蛋糕,輕啜榛果香的濃郁咖啡;晚餐後的一片起司蛋糕,加上嬌豔欲滴的綠茶冰淇淋;甚至連一盒傳統四式的中秋月餅,都讓我們在切一口吃一口中,有述說不盡的驚喜。當母親與我的元素相容在一起時,那種似母女又彷彿姐妹的親密,讓我常感念於心頭。

但自從嫁人後,我和母親的關係產生了變化。昔日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長大了,變得思想獨立,人格成熟,自己此時不再只以娘家為念,還必須花時間與先生和婆家的人建立感情。以往話匣子打開就 收不了的聒噪,竟被內斂沉靜取代,許多讓父母煩心的生活瑣事,我刻意保留,學會報喜不報憂。後來,隨著孩子們報到,更無暇與母親天南地北的話家常。漸漸,母親覺得我變得生疏,有距離感,這對母親來說,視為極大的失落。

母親經常感嘆我這個女兒,不懂體恤,不知感恩;而我則對母親動不動就說教的口吻,感到厭煩。一天,母女倆在廚房內短兵相交,為了極小的事爭執不下。我對母親的百般挑剔回以怒吼:「妳就是看我不順眼,我要怎麼作妳才滿意! 」望著眼前的一把水果小刀,我在那氣血沸騰的三十秒,居然有股想要做傻事的衝動。

跑回房間,我把自己使勁往床上一甩,蒙頭大哭,為甚麼母親和我要如此唇槍舌劍,彼此傷害呢?為甚麼她就不能少說一句,或者打個馬虎眼就過去呢?這時,從小與母親衝突的畫面,還有那些家人批評母親的景象,宛如跑馬燈,從我腦海一幕幕掠過。

舊恨新愁的交織,好比一團纏攪的毛線球,將我層層綁住,我不斷掙扎,想要停止回想那些對母親的詆毀、嫌棄、定罪和怨恨,然而愈允許自己活在過往記憶裡,我愈感痛苦,因為那些人言人語,已無形中扭曲母親在我心中的模樣。多年來,一直在我心裡,有個聲音不斷地控告母親,是多麼地失職,她不懂體貼父親,也不了解兒女。

饒恕拆毀一堵牆

就在我掩面哭泣,自艾自憐地 當頭,瞥見床頭與母親的合照,那是我依偎在母親懷裡,母女情深的 鏡頭。

一個聲音開始低語:「你了解她嗎?你了解母親嗎?你體會過她的處境?妳深知她內心的無奈嗎?不!妳不了解她,你從沒花時間來認識妳的母親,相反地,妳處處為她設定立場,否決她的說詞,挑釁她作母親的權柄。妳有什麼資格來論斷她、頂撞她呢?她是將妳收在她腹中,懷胎十月的母親;她是甘心承受屈辱,百般忍耐的母親,她內心有許多妳看不見的傷口……」

我被這連串的反思震懾,心頭掀起前所未有的洶湧。妳要憐憫妳的母親,妳要原諒她,就好像我原諒你的忤逆一樣,那個低迴的聲音,持續地在我心裡攪動。

妳若不饒恕她,我也不饒恕妳,那有威嚴又充滿慈愛的管教,讓我頃刻間潸然淚下。那是痛悔自己得罪母親的眼淚,都已屆不惑之年,才領悟到原來我對母親的認知,長期都被籠罩在他人偏見的陰影下,陰影裡的憎恨、輕視與悖逆,讓我和母親中間始終有道牆擋著。

如今那個發自內心的聲音,似一股前仆後繼的浪濤,使勁將我從陰影裡抽離出來。

「去向媽媽道歉!」
「現在?」
「對,就是現在!」

怯懦懦地站在廚房外面,看見母親弓著腰倚著水槽,搓洗著抹布,我好像回到以前那個作錯事的小女孩,膽戰心驚。望著那熟悉的背影,真的要說對不起嗎?很難為情的,我自己都是作媽的人了,教兒女看了,豈不太丟人?

回轉像小孩子的樣式

「妳要回轉像小孩子的樣式! 」那個聲音又一次在耳畔響起。

嚥了幾次口水,深吸一口氣,我支支吾吾地吐出:「媽!對…不…起…」

只見那背影抽動了一下,母親將她那雙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轉過身子看著我。她髮際邊泛白的銀髮,在暗淡燈光下,依然清楚可見,姣好的輪廓面容雖猶在,卻藏不住歷盡風霜的印記。

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居然伸出手將母親一把拉住,說要與她禱告,母親未置可否。於是,母女倆就守著微暈暗淡的燈光,交換祈禱。我像個孩子般,擺低姿態,祈求上帝與母親寬恕我的頂撞。而母親以出乎意外的溫柔,說出自己對兒女的虧欠;尋求神的憐憫。

啊!母親哽咽的真情告白,我靈裡的憂傷痛悔,頓時粉碎那座擋在我們中間的那道牆,原本平行對立的兩顆心,因著退一步的饒恕,再次被繫緊在一起。

得獎感言

饒恕是個不容易學的功課,當初看見飛揚雜誌將饒恕當作徵文主題,心裡湧起一陣翻騰。

生命走到這不惑之年,難免有得罪人或被人得罪的經歷,要把那些痛苦的記憶重新在腦海裡放映,首先是得讓自己帶著謙卑,願意面對過往埋在心底的傷痕,我可以避重就輕,寫一些所謂不痛不癢的大道理,但道理人人都懂,又何需我畫蛇添足?既然要真正的饒恕,就要把有血有肉的故事寫出來。

與母親之間微妙的關係,常讓我心有千千結,無所適從。我們可以這一刻如朋友般嘻嘻哈哈,下一秒卻像仇人般針鋒相對,自己花了些時間來尋找答案,結果發現那些童年時所聽見對母親的閒言閒語,居然隨時間形成一種心靈枷鎖,攔阻我和母親建立親密的情誼。那些批評,彷彿一顆顆大頭釘,深深嵌在我心崁裡,讓自己對母親的言行,常有定罪,母女間緊繃的關係,好似有地雷埋伏,一觸即發。

一天在給三歲的女兒講七十個七次的故事,心裡不斷有個回音,催促我與母親和好,可是礙於面子,當時並沒有立即行動。沒多久,母女間便爆發激烈的爭吵,不知為何,在那樣不愉快的經歷中,卻對母親發出前所未有的憐憫與疼惜,我知道那絕不是出於自己。

藉著投稿飛揚,我有機會將自己的心情重新整理一遍,把對饒恕的體會,切身地描述出來。原本想要迴避如此敏感的主題,但看來神真是要我把饒恕徹底學會,所以給我這樣的機會。若不是祂先饒恕我,將祂的愛充滿我,單憑有限的自己,豈會饒恕呢?

感謝神對我的不離不棄,在每個我所處的環境中,祂那慈父的愛,始終提攜我,跋涉過人生旅途中的高山低谷。

Leave a Comment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