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讀了太宰治《人間失格》這本書。這是太宰治最有名氣的一本書,也被當成是他的自傳。書中的男主人公大庭葉藏,是一個才貌出眾、家世甚好、頗有思想的文藝青年。成長的經歷和抑鬱的天性,讓他對人性屢屢失望。他過著徘徊於混沌之間的生活── 酗酒、吸毒、混亂的男女關係,並多次自殺未遂;他深覺人性之醜陋,卻又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重重枷鎖的人生
太宰治,日本無賴派小說家,作品多以頹廢虛無為主題。他的一生,也是猶如作品這般,飄蕩在頹廢和掙扎之間。雖從小出生於名門望家,但家庭環境並沒能給他太多的祝福,反而造就了他自卑、怯懦和不安的個性;加上青年時代遭遇了幾次挫敗,心中抑鬱人生無望,自殺數次未成。最終還是在三十八歲時,絕望地選擇投河結束生命:一種最直接的方式,來反抗人性的醜惡,一種最絕望的態度,撇棄毫無希望的人生。是的,他厭惡人性,厭惡人那自以為是的自信。
太宰治每天惶恐,小心謹慎度日,因為他覺得有人總在監視他,使得他必須刻意地擺出一些姿態來。這個監視之人的原型,可能是太宰治的父親,可能是社會所持的道德,也可能是他觀念裡一個存在的神。這種感覺,像困住他的枷鎖,讓他毫無自由;像不停抽打他的鞭子,控告自己罪不可恕;又像是在沼澤地裡打滾,幾番的努力折騰,最後還是一身泥巴。
無濟於事的填補
有人覺得太宰治是“不作不死”,或者更客氣地說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其實,太宰治的可憐可恨,總能星星點點投射在你我身上。他看到自己的醜陋,而又掩蓋不住。就像是穿了一件破爛的裡衣,疊加了一件更破的外衣;他把醜陋看得明明白白,痛徹心扉,卻又無力回天,這就是他的可憐。
可恨是,他從頭到尾用錯了力,徒用人性的一個醜陋,去修補另一個醜陋。他用酒精來逃離苦悶,一時的痛快,二時的憎恨自己;他在男女關係中尋找安慰,一時的得意,三時的鄙視自己;他在藥品裡釋放自己,一時的自由自在,四時的捆綁自己…就像是在果殼中尋找果仁,短暫中尋找永恆。人生的漏洞越來越多,怎麼填補好像都無濟於事,只能是,用長久靈魂的安寧,來換取片刻不到,如幻影般的安慰,而且只能這樣硬著頭皮活下去。
我為什麼要如此活著?我只能這樣活著嗎?如此的吶喊,卻像回音一樣響蕩在冰冷又深邃的夜空下,卻沒有答案。直到離開世界,太宰治也沒有找到答案。他在哲學中尋找,在宗教中尋找,卻一無所獲。甚至他嘗試翻閱聖經,接觸基督教信仰,希望聖經中的神,可以拉他出死蔭幽谷。可是他尋找了,瞭解了,卻最終未能相信,他無法相信這位神,是承擔人類一切醜惡的神,是來召罪人而非義人的神,是把人從沼澤裡撈出來,然後替他洗乾淨的神。
擦身而過的答案
這原本可以成為太宰治活下去,堅不可摧的答案。可是,他卻與此擦身而過。
其實很多人,都與答案擦身而過。
靈魂,何時正視過醜陋?附加的遮蓋越來越多,靈魂被藏得嚴嚴實實,或醜或美,都無關痛癢,只有那些我們自以為的標準,衡量著我們,或高高在上,或微不足道。太宰治雖活得混沌,但眼睛是清清楚楚審視著自己的靈魂,因為看得太清楚,就承擔不住常人看不出的醜惡。
他曾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抱歉是因為慚愧,慚愧是因為羞恥;他為人類的自信感到羞恥,他為自己扭捏作態而感到羞恥,他為自己靈魂的醜陋和無法逃離,感到羞恥。最後,可能也是最致命的,他為家人對他的冷漠、遠離和不解,感到最沉重的羞恥。
生而為人,我很慚愧。這種慚愧,並不少見,原生家庭的傷害,或是自我認知的落差,或是個人經歷的缺憾等等,都免不了讓人心生慚愧。這種慚愧感,像是靈魂上的一個漏洞,除非上帝以祂自己來填補,我們才有勇氣說:生而為人,我何榮幸!
《奇跡男孩》是我後來讀的另一本書,相比於《人間失格》的蒼涼悲苦,這本書像童話般,充滿溫情和盼望。講得是一個出生時臉部畸形的小男孩,如何在父母的鼓勵下,克服同齡人異樣的眼光,甚至霸淩,最後被小夥伴們接納的故事。兩本截然不同的書,卻讓我看到同樣的無力感,對醜陋的無力感。
太宰治像是常常在照鏡子,每次與鏡中的靈魂對視,都無法不去厭惡自己的醜陋,厭惡又逃避不開,這是種無力感。奇跡男孩最大的夢想,就是別人看到他的反應,能像看到一個最普通的人那樣,可他每次從別人的面部表情所接收到的資訊都是:驚訝、恐懼以及無法隱藏的厭惡,這也是種無力感。雖然他聰明,善良,幽默,可是總有人時刻提醒著他那畸形的臉,一張他可能永遠無法改變的臉。
奇跡男孩之所以奇跡,不僅是因為從小屢屢戰勝許多疾病磨練,更是因為父母對他的欣賞,接納和成全,讓他不輕看自己。他的父母教會他“生而為人,我很榮幸。”雖然面容畸形,但他個性健全,情感穩定,雖自卑於自身外貌,但實則是高自尊的人,他自信於自己的能力,自信於健康的家庭關係。
可是,這個世界,何時善待過醜陋?《奇跡男孩》並不是現實故事,而是人心中對善良和美好的渴望,這個渴望是:一切外在的條件,並不能衡量我們靈魂的價值,也不能為我們靈魂的去處,多開一扇門,或關一扇窗。
背負罪擔的耶穌
但凡為人,終要面對兩種醜陋。一種是歲月變更,花容盡失,另一種是,將見真神,毫無隱藏。前者的醜陋,我們會盡力去彌補、扭轉,最後接受;而後者的醜陋,可能是震驚、羞愧、無力回天。將來,我們見到聖潔公義、毫無瑕疵的上帝時,一切可以遮擋我們醜陋的外衣都要脫去:或是得贖,或者遭棄。
人性的醜惡也好,外貌的醜陋也罷,在人雖無濟於事,卻可被耶穌基督的寶血遮蓋。這樣看來,這醜惡也會變成一種恩典的記號,它將時刻提醒著,人的不配和神的聖潔;罪的真實和赦罪的大能;現世的暗昧無知,罪中打轉和將來的榮耀再顯,徹底得贖。而最重要的是承擔醜惡的,不是人自己,乃是基督,因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上帝的榮耀,如今卻蒙上帝的恩典,藉著在基督耶穌裡的救贖,就白白地得稱為義。(羅馬書3:23)
我一直在想,若是太宰治能遇見耶穌,耶穌必會對他說:「孩子,交給我那些你不想要的,讓我來幫你背吧。」
我不禁為太宰治流下眼淚。
作者畢業於正道福音神學院,喜愛閱讀、寫作和教會歷史。目前和先生一同在Arcadia 一間華人教會服事,育有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