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價
好友中彈,哀求我用軍刀結束他的生命;贖罪徒步,神差祂的僕人撫平我的傷痕。 那年台海危機鼎沸,我和好友入伍時抽中金馬海陸「雙料大獎」。全連一登上開往金門的大船,他便開始寫家書。我深知他是怕寡母擔憂,才不畏風浪的折騰。 數個月的集訓後,長官便指示我們出任務,這攸關生死的任務,弟兄們早有耳聞,縱然已練就一身鐵褐色的肌膚,但老實說,畏懼的心還是有的。連長看弟兄們面面相覷,便大聲斥喝:「你們頂著海軍陸戰隊的光環,不為全連爭點面子就別想退伍!」 當時軍令如山,我們連吭都不敢吭一聲,連長又勉勵大家要同仇敵愾,伺機行動。我和好友被分派在同一組,他皺緊眉頭說萬一有什麼閃失,要我代他照顧年邁的寡母和妹妹。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快去寫封家書報平安,心頭卻浮現一種不祥的預兆。 任務選在俗稱「鬼門關大開」的頭一天,弟兄們在前幾天就擺開簡單的筵席,說是要孝敬「好兄弟」(註)。我乾了一口高梁,瞥見他憂心忡忡地把家書遞給班長。班長舉起酒杯,逼他喝下一口高梁,又要他唱軍歌給自己和弟兄們打氣。為了壯膽,我跟著大夥嬉鬧飲酒,而他卻堅持為我們每個人祈禱。 暗夜中的任務 是夜,風浪很大,小艇連續試了幾次都無法在預定的地點放行,大夥怕回去交不了差,只好冒險泅向附a近的灘頭。避開探照燈的搜尋,一行人好不容易爬上礁岸,匍伏過一排矮林。一時狂風大作,黃沙瀰漫,我正要抹去刺眼的沙粒,就被一團黑影推開,「小心!」我認出是他的聲音,但仍無法睜開眼睛。突然!強光掃向沙丘,槍聲四起,我踉蹌地跑了幾步,好不容易拭去眼角的沙粒,竟然發現他已經倒臥在血泊中。鮮血不斷從他的腹部汩出,左小腿也中彈了。我二話不說就要將他扛起,但是他卻用殘存的力氣將我推開,還苦苦哀求,要我殺了他。 淒風中,我無助地跪地飲泣,抱起他的身軀哭訴說我們情同手足,又立誓生死與共,而今叫我怎麼下得了手!他也哭說,寧可死在我的手裡,也不願死在敵軍的刀下,並要我活著回去照顧他的寡母。 他再三催促要我快點動手,而我的心卻陣陣刺痛。最後,我強忍住淚,顫抖地說:「黑仔,咱們來世再做弟兄。」他頷首而笑,說:「願上帝保佑你。」 我對著漆黑的穹蒼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拔起腳踝上的軍刀,用力一刺!我的心已經在淌血。幾百米外有黑影移動,我見他鼻息尚存,便再補了一下力道。確定他斷氣後,我解下他腳踝上的軍刀,奔向無止盡的漆黑,但剪耳的風竟一路追吼:「你殺了自己的同袍!」 天哪!他捨命救我,我卻殺了他。我邊跑邊咒罵自己,一顆心像是要爆裂開來。泅進黑水後,我再也忍不住泉湧的淚,而他的臉龐在飛濺的浪花中越來越模糊…… 翌日清晨,我帶著忐忑不安的心登上碉堡。同連弟兄安慰我,說他也許已經中彈身亡,叫我不用擔心他受到酷刑。縱然我沒將實情說出,班長和連長大概也能猜出一二,事後他們就沒再派我出任務,他那把軍刀也一直被我偷偷保存。 在無數個看海的日子裡,我凝望著日頭被彼岸吞沒,憤慨捉弄人的命運。每次一想起那夜的情景就心如刀割,然而儘管我有萬般的無奈,也喚不回他遠去的魂魄。唉!誰叫我們生在那個動員戡亂的時代,又投身在烽火煙硝的戰地! 往後,每當颶風吹起狂沙,我便恐懼夜晚的來臨,深怕夢魘再度來襲。或許當初真該扛著他往海裡跳,不管是死是活,我們總還是同生共死的好弟兄。 喚不回的黑髮人 坐在開往台灣的大船上,我掏出口袋裡的黃沙,一把一把地撒向大海,心裡喃喃唸著:「黑仔,跟我回去吧!」 風依舊是來時的風,浪還是跟昔日一樣大,唉!這落霞燻紅的閩江口,將是我心頭永遠擦拭不去的烙痕。我回到本島,而他那被黃沙湮沒的身軀卻永遠歸不了故土。 他母親早已得知兒子為國捐驅的噩耗,但一直等到我帶著他的遺物去見她老人家時,她才相信自己的兒子真的走了。最悲悽是白髮人送黑髮人,而今他慘死異地,身為一個手刃同袍的凶手,我慚愧得不敢正視他的母親。佇立在他的遺照前,我更無法說出內心的哀痛。 「黑仔,請你原諒我!」我屈膝在遺照前,心裡默默地吶喊。 「孩子,別哭了。」他母親的安慰聲,更加深我的罪愆。我的內心百般掙扎,還是不敢說出實情。她老人家答應收我為義子,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被取代的,尤其是親情。 爾後,我開始蓄髮為他守喪,並發願每年他的忌日,從花蓮走到屏東,帶著簡單的行囊餐風露宿,沿著東海岸徒步贖罪。多少個黃昏,我望著日頭發呆,記起他殘留在我手臂上的餘溫。多少個長夜,我從惡夢中驚醒。海風一次次翻起白浪,而放在心頭上的石塊卻沒有被浪潮沖走。 敲醒我的一席話 就在我徒步贖罪的第三年,遇到了一位改變我心境的傳道人。 記得那日,我再次沿著海岸線踽踽獨行,遠處一間小教堂的彩窗透著晴朗的天光,讓我想起低頭默禱的他,不知不覺便走進了教堂。我跪在十字架前懺悔,腦海裡卻不斷浮出那次夜襲的慘景,漫天的黃沙、掃射的槍聲。片刻後,一個操著原住民口音的傳道人走到我身邊說:「願上帝保佑你。」 聽到這句話我幾乎崩潰,再也忍不住,將多年鬱積的痛一次釋放。我頓時痛哭失聲,然後對著傳道人發怒地說:「我不相信上帝!如果真的有上帝,為什麼還會有戰爭?如果真的有上帝,為什麼會叫我親手殺死自己的弟兄…」 傳道人沒有答腔,只是任憑我歇斯底裡地嚎啕,而我竟一口氣說出幾年來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傳道人拍拍我的肩膀說:「不管外面的世界有什麼災害降臨到我們頭上,我們仍然可以在內心創造光明。有時上帝讓某個人離開我們,是為了拯救我們的靈魂,就像耶穌基督甘願以肉身受死,用祂的寶血洗滌我們的靈魂。」 我像是捱了一記當頭棒喝,突然醒悟自己若不走出這個傷痛,他的喪命就毫無意義。傳道人這一席話,敲醒我昏昧的心智,也鼓舞我跟義母坦承的決心。我謝過傳道人,帶著不一樣的心情,繼續走完剩餘的路程。 回到西部,我便鼓起勇氣去跟義母認罪。傷口再次被劃開後,義母老淚縱橫地扶起屈膝長跪的我,說:「孩子,說出來就好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我不會怪你。」 說出來真的好多了,這堵住胸口好幾年的大石塊終於被搬開。我看著照片上微笑的他,第一次揚起嘴角。 福音進入我心田 隨後義母便牽著我的手,帶領我禱告,那禱告如同乍響的鐘在我的耳際嗡鳴不已。她說:「親愛的上帝,感謝你藉著我兒子的軀體拯救了我義子的靈魂,如同基督用祂的肉身救贖了世人的靈魂一般。」 是什麼樣的愛,能讓一個母親原諒殺死自己兒子的凶手?是什麼樣的愛,可以讓一個人為朋友犧牲性命?這一刻,我才真的體會到什麼是愛,而上帝已經悄悄地將福音的小種子植入我的心田。 義母拿出幾本舊照片,同我一起追思,我找到了多年前和他去東海岸健行的合照。或許是我喜形於色,義母抽出照片遞給我,要我好好保存它。臨走前,義母又從書架上取出一本聖經說:「孩子,願上帝與你同在。」 我翻開聖經的扉頁,發現上面有一排歪斜的字體,竟然是他的簽名!往後,每晚睡前,我都會翻開聖經細讀他眉批過的章節,其中詩篇第廿三篇的幾節經文最能觸動我的心弦:「祂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有時我會抱著聖經冥思,想著他那漂流彼岸的孤魂,是否已抓住上帝的杖,認出通往天堂的道路?而我更不禁想問:「黑仔,你的靈魂是不是已經踏進上帝的殿堂?」 1993年的夏天我走進海邊的小教堂,受洗成為基督徒。憂傷的心靈幾經洗滌,已漸走出往日陰霾。 而今,我還是每年到東海岸健行,只不過那次夜襲的暗影已經褪去,而好友的聖經卻始終伴著我,走過一座座鬆軟的沙丘。 註:台灣民間信仰稱祭拜的孤魂野鬼為「好兄弟」。 得獎感言: 老實說,寫這篇文章時我頻頻拭淚。我以朋友的第一人稱寫下這個真實故事,這是戒嚴時期的辛酸血淚。那些褪色的戰役和無法改變的年代,堆疊著多少的悲傷,埋藏著多少的痛楚,相信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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