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水河上的心橋

曾經,我認識一個坐輪椅的基督徒女孩,大家叫她橙子姐妹,當時她二十幾歲,白淨可愛的娃娃臉,一說話,笑意盎然,清脆的聲音在腮邊的酒窩蕩漾開來。
主日聚會的地方在六樓,她獨自乘公車,到聚會的樓下,按下門鈴,兩三個年輕弟兄們就奔下樓把她背上來。夏天如此,冬天下大雪也如此,有時,她也來參加週間傍晚的青年小組。

欲言又止的女孩
當時我帶領青年小組,聚會時,橙子總是積極地思考和回應,帶出滿滿的正能量氣氛。
她也會說自己的人生經歷:自學拿到專科學歷,如今經濟和生活上完全獨立,通過電腦和電話,在家從事兩份不同工作。久而久之,她燦爛爽朗的笑容讓人淡忘了她那雙捲曲萎縮的雙腿。
有次她說坐公車時,要別人背她上車,還需有人搬輪椅,有些乘客等得不耐煩,咕噥著:「這麼麻煩,還要出門,幹嘛不去叫車?」橙子說的時候,大家都很為她難過和抱不平,可她一臉的爽朗,像說別人的事那樣輕鬆。
「橙子就是小鐵人,刀槍不入。」大家開玩笑讚揚她。
可是漸漸地,我發現橙子眼裡的遲疑和惆悵,好幾次她講見證,說著說著,欲言又止,「沒事,都過去了,會好起來的。」
這樣的橙子一直給我一種距離感,直到那次我們一起去喝咖啡。
我們約在我大學畢業時曾短暫工作過的咖啡屋,下班後,我直接去了那裡。咖啡屋的裝飾還是老樣子,就連牆上的幾幅畫,還是從前我在的時候掛上去的,一起工作過的德國咖啡師,突然過來打招呼,讓我著實驚了一跳,原來她帶兩個女兒來中國過暑假。看著兩個金黃頭髮,向日葵般美麗的小姑娘,心裡竟然有些悵然,這些年過去了,別人都開花結果,我仍孑然一身。
咖啡屋裡播放著保羅•西門(PaulSimon)的那首《惡水河上的大橋》,

當你感覺疲憊渺小,當你眼中噙滿淚水,我願守在你身旁,為你擦乾眼淚。當你度日艱難,朋友盡失,我願俯身做你的橋樑,助你渡過難關。

服務員端來一杯冰水,我喝了一口,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咀嚼著這首歌,想像著一條波濤翻滾的大河。
天漸黑下來,路燈亮起,橘黃的燈光下,路人行色匆匆,我等得有點著急,也擔心橙子。這時,從外面奔進來的客人興奮地說「下雨了!下雨了!」

無助的女孩
我決定去車站等她,雨下得不大,細細的毛毛雨吹在臉上挺舒服的。從咖啡屋的巷子裡走出來,等在車站,看一輛輛公車慢吞吞地駛過,期待著橙子那張笑呵呵的臉出現。
我沒有帶傘,抹去灑在臉上的雨滴,焦慮地四處張望。我望見街對面的橙子,她坐在輪椅上,在天橋樓梯邊,打量著路過的行人,仰著臉尋找能説明她過橋的人。「天哪,她究竟在那邊待了多久?!」想到這裡,難過又內疚。
「嗨!橙子!」我大叫著,跑下天橋樓梯,「你等了好久吧?忘記這條街上有天橋,早知道,不來這家了…」內疚和歉意充滿了我每根神經,弄得橙子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沒關係,就等了一小會兒,現在得找個帥哥背我過橋,你可以搬輪椅吧?」她說話的聲音很輕。
我們向兩個路過的男子求助,卻遭到拒絕,我悄悄地看看橙子,她的眼裡閃動著令我陌生的無助。
行人們走得又快又急,臉上帶著一份淋雨的興致,路過我們時,便收起臉上的興奮,疑惑地看看,又快步躲開。橙子不再主動開口,低著頭看著被雨淋濕的地面,她垂頭喪氣的樣子讓我心頭一酸,我脫下外衣蓋在她頭上,跟她說,「別著急啊,一定找個又帥又壯的。」
我走到街道上,找到一位善面孔的男子,他背著橙子過天橋,我推著輪椅跟在後面。
衣服被雨水濡濕,可是一點也不覺得難受,帶著完成一件艱巨任務後的慶祝心情,濃香的咖啡味撲面而來,我們舒心地相互笑著。
橙子端起咖啡,小口地喝著,臉上的陰鬱好像散去很多,她說最近感覺有些累,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卻又說:「沒關係,沒關係,出來透透氣,明天就好了。」
心想:「真得沒關係嗎?像剛才那樣淋著雨,等著別人的拒絕也沒關係嗎?」我在心裡暗自禱告,求主讓我幫助她說出悲傷的勇氣。
兩個金髮小姑娘和她媽媽要離開咖啡屋,她們過來和我打招呼。看著她們離去的背影,我惆悵地說,「好奇怪呀,有些人的生活總在不停地變化,結婚,生孩子,換工作,去不同的城市,出國…唉,十年了,我還在原地,還沒把自己嫁出去。」
橙子放下杯子,有些奇怪和驚訝地看著我,「你不是過得充實,而且喜樂嗎?」
「啊,看來,你沒聽過我的悲慘故事吧?」說著,我又笑起來。
也許是咖啡屋裡讓人放鬆的氣氛,或者是屋外輕盈的小雨,我慢慢地跟橙子講自己的故事。

孤獨的女孩
我告訴橙子自己曾在一個漫長的冬夜裡向上帝哭訴孤單,因為年齡一天天大了,選擇的圈子越來越窄,當時,我哭著說:「主啊,你一定是忘了我,或者我哪方面做得還不夠好,要不,就是你根本愛莫能助!」其實那個時候的自己就像個無理取鬧,撒潑任性的小孩,看上去在質疑上帝的良善和全能,卻在哭泣中也要死命地抓住他的衣角,認定他就是我唯一的依賴。
「真沒想到…可是妳看上去很沉穩,也很…」
「很屬靈?」我笑了起來,咽下一口溫熱的咖啡,咖啡的味道偏甜,是我喜歡的口感。「說實話,害怕時逃進上帝的懷抱裡,我覺得才最屬靈呢,那時我跟他最近,最親密。」
橙子低著頭,盯著手中咖啡杯,幽幽地說:「我其實很孤獨,從小就是,卻不敢承認,在耶穌面前也不敢…」橙子說著,竟然哭了出來。
在咖啡屋裡,我終於看見另一個版本的橙子,這個版本的她雖然脆弱,破敗不堪,卻更覺得真實,更叫人感到親近。
「馬上三十歲了,卻連戀愛都沒談過,不能走路的女人,也是女人,我也有被關愛的需要,自立又能怎樣,還不是一個人…」橙子憂傷地說著說著,眼裡轉動著淚水「有時候,太孤獨了,你知道嗎?我竟然想過一夜情,我…」
她抬頭看我一眼,又垂下眼簾,說,「我這樣子,是不是很失敗?」

成長的女孩
「耶穌就是為失敗的你,和糟糕的我而來的。」我看著橙子的眼睛,肯定地說。
那晚,就著一杯微熱的咖啡,我們向彼此開放心靈,對彼此的生命故事予以認同,在訴說中,我們越來越不害怕正視自己的現況,坦然地接過上帝的安慰,也欣喜地得到一份嶄新的省悟。這省悟叫我們感到自由和釋放,好像踩著彼此的經歷,走過一條要吞滅我們的激流。
這些年來,想到那晚和橙子的暢談,就發現原來開放自己的經歷,便是俯身做了惡水河上的橋。在開放中,不再否定,或嘗試忘記過去,也無需用屬靈的名詞或高尚的神性之愛來掩蓋心裡的悲傷,開放自己,發掘出個人最隱私的感受時,我那有血有肉的經歷,和另外一個人的掙扎深深應和,在共鳴中產生盼望。
我想這也是基督信仰裡的「道成肉身」,耶穌選擇進入苦罪的塵世,與人分享苦痛和盼望,經歷人世間的黑暗、疑惑、傷害,被拒絕和遺棄,被辱駡和鞭打,直到十字架上的黑暗。「他被掛在木頭上,親身擔當了我們的罪,使我們既然在罪上死,就得以在義上活。因他受的鞭傷,你們便得了醫治。」(彼前2:24)經歷過十字架的黑暗,他便俯身做了惡水河上的橋,便有能力將我們從黑暗帶進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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