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期間，全家參訪羚羊峽谷。羚羊峽谷地質屬柔軟的砂岩。當地在沙漠風暴季節，常出現高原暴雨，導致山洪暴發，爆洪流入峽谷，成為侵蝕地表最主要的力量。越是乾旱的荒山，一旦下起暴雨，突然暴增的雨量，造成爆洪快速衝擊，加上狹窄的通道，將河道縮小。因此垂直侵蝕力也相對變大，形成羚羊峽谷底部的走廊，以及岩壁上堅硬光滑，如同流水般的邊緣。極度乾燥堅硬的地表吸水性差，降雨或湍急的水流攜帶一路的砂石，幾乎無堅不摧。日積月累，又有風蝕，使羚羊峽谷形塑出千奇萬幻的變化。
早餐會成立
隨著導覽員駐立在羚羊峽谷口，看著凹凸有致的大石山聳立眼前，入口處相當狹窄。又跟著導覽員走進陰暗峽谷內，抬頭觀望20呎高的石洞上方，天光從石洞上的裂縫，輕輕瀉入陰森的石洞當中。我們邊走邊驚歎渚紅色峽谷內壁一層一層的水紋，彷佛走進千萬年暴風雷雨交替衝擊後，遺留下的一段歷史回廊。它似乎迴響著胡伯的人生故事。
將近十年了，每逢週六上午七點半，四位熟男便風雨無阻的在《胡椒樹》餐廳，進行他們的早餐會：有七旬的胡伯、退休老師喬治、退休工程師迪克，加上我先生。多年來，么兒小福，自小學到高中，亦隨著爸爸的腳步，加入熟男早餐俱樂部。他常帶著書去閱讀，雖然眼睛埋在書中故事線裡，二耳像竊聽器，自動接收這幾位長者交叉對話裡，高低起伏的人生故事情節。有一段日子，小兒迷魔術方塊，他亦是開放雙耳，邊聆聽他們四位講故事，二手邊忙著轉動色彩繽紛的魔術方塊，把七零八落的顏色，還原成同色組合，佛如魔術師舞動雙手，把幾條紛雜的人生故事線，重新排列組合成整齊畫一的生命色澤。
如果把《胡椒樹》四位熟男加一美少男的早餐會談說成是男聲五重唱，那麼胡伯獨唱的比例總是居上。他是盎格魯撒克遜後裔，身高六呎二吋，髪色如銀絲，臉部輪廓呈倒梯形，皮膚一如月球表面，透紅的鷹勾鼻樑，彷佛月表聳起的泰山。成長過程裡，那高高隆起的鼻子，經常遭到同學嘲笑。
關係網破裂
胡伯一成不變的穿著，是筆挺白襯衫、黑色西裝褲，再配一雙似潛水艇的黑皮鞋。他說話像帶刺的仙人掌。言談之中，時而嘲諷咱們恩典敎會會友不關心他，詩班班員或小組成員這裡不是、那裡不對，還把他老婆的問題加入。好多次，他當眾氣勢淩人的直言：「我要跟她離婚！」有段時間，甚至常把教會電話當911來用。若教會沒及時伸出援手調停家事糾紛，他亦不善罷干休。因此，教會弟兄姐妹也很怕接到他的來電 !
是春，早餐會上，胡伯高談闊論之際，隨口又對溫和安靜的先生，說了一句傷人的話，像刺蝟身上突然「啪！」射出的芒刺，刺痛柔和的心。沒有穿防彈衣的先生，立刻感到一針紮心。他反復自忖，「何苦浪費時間金錢自找苦吃？」於是毅然決定退出早餐俱樂部。胡伯也跟著退出。一句隨囗吐出的話，如日本武士刀亂揮，砍裂一片長期用心靈和誠實織起的關係網。
雖然俱樂部變成二重唱，每個星期天胡伯夫婦、喬治夫婦，和我們家，仍然固定會出現在恩典敎會。記得有個主日，牧師講述聖經中一句話：「使人和睦的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上帝的兒子。」並提出和解七步驟：主動尋求和解、尋求神聖智慧、開口提問：「我哪裡有錯」、聆聽對方論點、有技巧表達事實、解決問題切勿怪罪、專注於和解而非問題的解答….
那天，先生聽完牧師的資訊後，便主動簡訊胡伯：「我們恢復聚會吧！」胡伯那邊石沉大海，沒有回應。先生持續主動簡訊對方幾次，仍然未聽到任何回音。
鐵漢子折翼
不久後，喬治吿訴我們，胡伯的妻子癌症復發過逝了！我告訴先生：「我們三人一定要把握機會去參加追思禮拜，在胡伯喪妻的傷痛上，給予關愛和安慰！」先生點頭首肯。
然而，胡伯太太追思禮拜裡，奈何未見胡伯龐大的身影？會後追問牧師，才得知胡伯近期接受開心手術，裝了七個支架，又因肺積水，身體極度虛弱，住院已超過三星期。
當場，我們立刻飛奔到醫院去探訪。趕到病房中，瞥見昔日紅光滿面的胡伯，臉色似一張褪色的舊報紙，閉目在病床上睡覺。我們安靜的坐在角落。胡伯的兒子，戴蒙和其他親屬陸續湧入後，兒子喚醒父親。大家和胡伯寒喧一陣，我家小兒主動對胡伯說：「我媽現在要為你禱告！」大家此起彼落：「是的！非常迫切需要。」
一羣人立刻牽手環繞胡伯，如織起的一片愛網，我開口向天父禱告：「親愛的父神，懇請祢完全醫治胡伯肺積水，祢親自安慰他和每一位親友哀慟的心」。語畢之際，聽到一陣喃喃細語：「非常感謝妳的禱告！」我凝視著胡伯含淚的雙眸，對他說：「我們愛你。」並屈身給他一個大熊抱。
胡伯住院期間，百來位敎會朋友，蜂湧至病房探視。醫院的護理人員，感覺非常好奇，問他，「這麼多人來探望你，他們是誰呀？」胡伯笑答：「他們都是教會的朋友！」醫護人員非常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又追問：「你去哪個教會？」胡伯答道：「醫院旁邊的恩典敎會！」
敎會舉辦電影欣賞之夜，先生在教會看到胡伯，馬上坐到他身旁，並用右手不斷地拍著他厚實的肩膀，彷佛對他說，「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弟兄，加油啊！我們陪你一起往前走！」
先生聽說，胡伯因病影響生計，便提議找胡伯到家裡來，公證生前信託檔，縱使知道他收費頗高，心想那也無妨，我們只想讓他能賺點生活費。
猶記，胡伯來公證檔的清晨，他仔細閱讀檔上的字句，一邊解釋檔內容，一邊緩緩道來自己的人生故事：「我母親婚外情懷了我，她原本準備墮胎，最後決定將我留下……我是父母不想要的孩子。過去，常聽老媽說到哥哥很成功，而我是她心目中的失敗者。我曾親眼看見同父異母的兄弟，以及同母異父的兄弟接連死亡，卻未流下一滴眼涙。所以，我曾告訴自己，我是空軍退伍的鐵漢子，就算妻子過世，我也絕不會落淚。」
鋼鐵心溶化
「你們猜發生了什麼事？」他灰濛濛的雙眼看著我們。
「發生什麼事？」我們應聲，側耳聽他繼續講故事。他說道，「當我在醫院心臟絞痛到不能呼吸、不能吃、不能睡，到一個地步，我呼求：上帝，袮在哪裡？是夜，我彷佛聽見一個微聲細語回應著：我一直都在這裡。接著，我心絞痛就慢慢平息下來了。」
胡伯誠懇的回溯：「住院期間，敎會人潮，從早到晚，不停來探望我。天父不離不棄的愛，和大家的關懷，破碎了鋼鐵的心。最近，我一聽到敎會有人過世，竟然禁不住流下眼淚，不但為過世的流涙，更為被留下的另一半落涙。」
我聽著胡伯娓娓道來，從小被拒絕及傷害，而變成的剛硬心田，如今被細雨般的愛，不斷滋潤而變柔軟的故事，如同置身陰暗的狹縫峽谷中，望見亮麗的天光穿越巨岩裂縫，灑迤入谷，使走在幽谷裡的人，瞥見谷裡奇異的風景。
那森冷陰翳的清晨，胡伯花了三小時，仔細幫我們公證了好些文件。
「我們要付多少錢？」先生問道。
「免費！」胡伯一反過往專業收費作風。
「這是你的工作，你最近生病沒法工作，你應該按照平時專業標準收費的啊！」先生擔心他的經濟狀況。
「我不收你們的錢！我樂意為你們服務！」他堅持著。
「那這個月，每週五到我們家吃晚餐，如何？」先生誠邀。
「好呀！我很期待星期五到你們家吃晚餐。」他終於露出赤子般的笑容，像厚雲邊上，鑲嵌雨後天光。
星期五晚餐約會，胡伯一定凖時出席。胡伯因為住院三周，醫院插呼吸管傷及喉嚨，使他聲音變唖，像烏鴉夜啼。在家中晚宴席間，他沙啞的分享到：「我過去跟著空軍，飛到世界各地展示美國先進的武器和飛機裝備，去過世界大大小小的國家。你們猜，我最特別的異國經歷是什麼？」
「亞馬遜河叢林？非洲？」我亂猜一通。
「奈若比！」他笑答著。
「奈若比有什麼特色？」我追問。
「我遇到當地的官員，在他豪宅吃大餐。從餐㕔一整片透明玻璃看出去，離叢林只有咫尺之遠。我們在享宴時，卻看見一頭雄獅從叢林走出來，坐在草地上，離我只差數呎之近。我嚇了一大跳，支支吾吾的說：呃，有獅子在後院….牠會怎麼樣？主人說，獅子一家就住在叢林中，這是牠們經常出沒的地方，沒事啦。」
「噢！那就好」他回答。
療傷後展翅
胡伯聊完獅子的故事後，看著先生，問道：「你有沒有看過1986《壯志淩雲》電影？一架飛機，需要有機翼才能起飛。我失去太太後，感覺好像一架失去機翼的飛機。這段時間，有百多位敎會朋友關心我，有七位朋友，成為我的機翼，你們就是我的機翼，幫助我有活下去的勇氣，再度飛翔。」
每週末《胡椒樹》早餐俱樂部，依舊繼續進行，席間，他仍習慣獨唱，並愛發表個人“偏見”：「我發現美國老人比亞洲老人看起來年輕多了。」先生回家後開玩笑的提到胡伯的謬論，我們二人邊說邊笑道：「才怪咧！」我心想，根據觀察，正好相反啦！
天光穿越陰霾烏雲細縫，直射冷洌羚羊峽谷內，照亮裂縫裡被暴風洪流衝擊後，突顯起伏曲折，層次分明的狹縫峽谷裡的風蝕、水痕交錯出的奇景。
胡伯的人生有如被地震海嘯衝擊，似狹縫峽谷，它陰寒迂回，稀奇古怪。唯有永不止息的愛，像明亮的日光，溫暖寒冷的心，使它內裡重新展現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奇觀。
得獎感言:
【裂縫】是從我們生活裡真實的神聖經歷中，描繪出來的一幅圖畫。當我勾勒胡伯的人生，以及他與另一半多年友誼產生裂痕的情景，令我聯想到去年家庭旅遊，進入羚羊峽谷 (又稱狹縫峽谷) 中所產生的震憾，有如聽見深淵與深淵的迴響。狹縫峽谷的奇觀，源自暴洪流和風蝕的侵襲，它需要有天光注入其內，方能一窺裡頭奇石的變化。一個破碎的生命，在永恆愛的光照下，可以流淌出至聖的憐憫和良善。一份破裂的關係，唯有透過十架恩典的光，可以帶來修復和醫治的力量。願每一個生命的裂縫和關係的裂隙，能主動邀請神聖的光進入其內，定可在永不止息的愛河中，找到醫治的源頭。
(作者喜愛漫步山林，聽鳥唱歌，看海、悅讀、書寫、靈修、品茗。亞利桑那州立大學英語教學碩士畢業。
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現任活動協調。定居北美三十多年與夫婿育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