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留學生的二手貨買賣
離開台灣前，我的收入對一個無車無房貸的單身女子來說，算是相當有餘裕。每個星期總有一天，會到公館的Picnic咖啡店點個蔬菜鹹派，並加上隨餐只要三十塊的南瓜濃湯，飯後再來一份上面有葡萄乾的原味司康，從中剖開後塗滿草莓醬與鮮奶油，再搭配一壺小島奶茶，用小杯子慢慢地喝。一個星期中有另外一天，會上中山站的小器食堂點一份唐揚雞塊套餐，心血來潮時還加上一顆醬漬蛋，然後拐個彎，到旁邊的Nichinichi 咖啡店，喝杯上面有烤過的焦糖的拿鐵，再來一份香蕉蛋糕，盤緣是一坨綿密泡沫狀的鮮奶油。在這些地方也沒想做些什麼特別的，就是讀讀小說寫點字。
能省和不能省的決定
現在回想，那樣的狀態，是不是能稱為無大志之人的經濟自由。當然，還有時間，以及不肥胖的自由。
來到美國，自己所有的存款只能勉強用來付學費和保險費，剩下房租與生活費，全部得向爸媽借錢。三十多歲的人不事生產，還這樣啃年近古稀的父母的老，心裡總有一點過意不去，於是，除了一張近三百美金的席夢思床墊以外，我所有的家具都是向人買二手的，或朋友從家中倉庫找到些閒置的小物，開四十分鐘的車將東西搬遷來我家。
說到床墊，那可是聽了當初為我寫推薦信的神學院老師給的忠告。她當年來讀書的時候，為了省錢，老舊的床墊中間有個大凹陷，捨不得換新，只在上面鋪張薄木板。十年過去，拿了兩個碩士一個博士，卻也睡壞了腰。
其中有一個遲遲沒有二手可以買的稀有物件，就是桌燈。在賣場裡面，看起來蒼白無生命，連燈泡都是死白的檯燈，動輒就是三十九美元起跳，像是已經很有誠意地給了你一元的折扣。其他看起來有點設計感的，六、七十塊大約是平均。我的意思是，花兩千塊台幣買一個桌燈？
於是有五個月的時間，太陽下山以後，我的房間就不宜閱讀紙本，而原來就沒有靈魂的食物端上桌，是更加死氣沉沉了。那也沒什麼，反正本來就很難吃。有電子書，還有寫不完的報告，生活從不無聊。就是心裡隱隱約約知道，自己的飯桌／書桌上，始終缺少一個東西。
要買及不買的猶疑
某天，見版上有人貼出了一張照片，照片裡，一株小植物和一個很有型的檯燈併坐。檯燈是鐵鏽色，燈柄不是無聊的直杆子，而是個大 C 的弧形。照片旁邊是賣者長長的介紹，自己怎樣在朋友家見到這個古董，心裡喜歡，跟朋友要了，接上電線、換了插頭以後，竟然就可以用了，怎奈搬家以後將無處收容，只好為之尋覓新主人。而且，才賣十五元，有議價空間。
我看了很興奮，立刻傳訊息說自己要買。賣方叫尼克，大頭貼裡，一個看起來年齡和我差不多的男子，雙手分別搭在一對年長的男女身上，大約是自己的父母。我還是放棄對美國人總是只有髮色與眼睛顏色的空洞形容吧。他也很開心有人要買自己的東西，並跟我說那個古董燈泡有迴路複雜的燈絲。我怕古董燈泡壽命不長，還額外討了個燈泡，意思意思地殺價。
拿到檯燈以後，不能說沒有失望。
鐵鏽色是因為，真的是生鏽了的老金屬，在宛如真空管的圓鈍燈泡裡的燈絲迴路的確複雜，但光線昏黃，我是說，昏黃。於是我的房間一樣不宜閱讀。
經驗大約在心裡留下了點什麼，往後，偶然看到外面有人棄置的檯燈，總會忍不住撿回家。最多的時候，家裡同時有五盞檯燈。像要補償什麼。
助教與賣主的巧合
畢業前最後一個學期，修了一門社會倫理學，助教的名字，就叫尼克。
冬天跟春天學期中間只有一周的假期，教授已經是八十歲的老人了，課程突然被迫從實體轉線上卻相當滑順，zoom 聊天室裡的喧鬧與提問都會被翻譯成適切的語言，或像打上鎂光燈似地被帶到老教授面前，有來有往，生趣盎然。所有人都知道是因為尼克。在課程回應表單裡，我忍不住寫，尼克是一個A+的助教。
一個學期飛也似地過去。就快要離開住了兩年的學校宿舍。
一整天的時間就是將一些物件擦亮、拍張好照片，放上住戶臉書社團拍賣。
新學期幾乎沒什麼新生要搬進來，疫情下，經濟又受創如此，不大有人會買東西。大家都有這樣的默契，只要沒人買，物件終究會被放在電梯口任人免費拾取。
這個檯燈跟了我一年多，我曾經半強迫地把它借給朋友，也問過好些認識的人願不願意把他帶回家。原來想要放在宿舍的大廳任人拾取，卻有些懶得出房門，便先拍了照，下面標註「三塊錢」。
發文兩個小時以後，尼克在下面留言，若還沒有人買，他想要買。
我忍不住想到獅子王的主題曲，生生不息。
知道我還記得當初是跟他買的，他說自己會多給我幾塊，配上一個眨眼笑的表情。他又搬了家，現在有地方放這盞燈了。
他說，希望這個檯燈有給過我些益處，「有！」在美國待了快兩年，我也學會客套。
低價或高價的贖回
那天早上他來了，手上拿了兩張紙鈔，對我說，我簡直為他將檯燈保管了一年多。他問我多少錢，我說三塊，他卻把兩張五元的紙鈔都給了我，並祝福我搬家順利。他當初額外附贈的燈管，我好像拿去替換流理台上的燈泡了。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要把那些複雜的神學概念用在簡單的地方，也不知道對不對。但這段歷程總讓我想到類似「贖回」這樣的意象。其他，像是價值，或者託管。
在一個有烘罩的吹風機賣三塊，別人還會跟你殺價的時候，也只有以為值得的人，才會有些鋪張而多餘地用十塊錢來買回標價三塊的物件。
(作者桃園楊梅人。是女兒，姊妹，也是朋友。還是房間裡，百物凌亂的唯一理由。性格內向。居家抗疫期間，認識自己天賦異稟，簡直為隔離而生。對閱讀書寫的耐心遠勝於對其他有機物。希望有一天能像Annie Dillard那樣，將經文存在右腦裡，化成行文間的想像、隱喻，與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