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德國姑娘Anneliese Michel創作的電影《驅魔》裡,有一個鏡頭,是當陪審團裁決神父時,用了以下的語言:「我們認為**神父有罪,但是當庭釋放。因為這是涉及到上帝的範疇,我們無權判決。」我特別喜歡這句話,意義深遠。
夢想的冠軍
我生活在冰城哈爾濱,八歲開始滑冰,是一名職業的短道速滑運動員。運動生涯在二十歲的時候結束了,在此之前我只為冠軍兩個字而活。它是我年少時所有苦日子的興奮劑、鎮靜劑,它是我腳前的燈、路上的光,是我人生的全部意義。我曾獲得省全運會的五個冠軍,以及少年組全國亞軍,後來我被選拔到黑龍江省一線隊伍。那時候還沒有國家隊,世界級比賽前都是從我們一線隊伍選隊員,所以,我離世界冠軍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一線」,是個特別讓人有成就感的名稱。就在我大展宏圖的時候,我開始接二連三的受傷。胸椎骨折,頸椎骨折,小腿骨折,膝蓋縫針,像編故事一樣,那麼不現實的傷就落在我身上,家長和教練只能搖頭嘆惜,為何總是賽前摔傷呢?
胸椎壓縮性骨折的那次,我失去了知覺,但有意識,知道自己存在,但感覺不到重量。我覺得這也許是死亡,我可真不想死在冰場上,我就呼喚,求上天讓我活過來。
重新有了呼吸,我知道我還活著。
醫生說,只差一毫米就碰到中樞神經,太不可思議了。你本該是個終身癱瘓的人,下半輩子你就得在輪椅上,像桑蘭一樣,現在你躺兩年就能起來,感謝上帝吧!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上帝兩個字。在我的生命中,上帝將取代冠軍,是我不知道的。
臥床不起的時候,有兩個隊友拿著聖經來看望我,他們說這個世界是上帝創造的,他愛你,耶穌能洗淨你的罪,你可以得到永生。在我看來,不用說太多,相信上帝有什麼不好的呢?醫生也說得感謝上帝。
等我真的站起來後,我就不記得上帝了,繼續踏上冰場,繼續追尋冠軍夢,直到發生了一件事。
那年,我的一個隊友被殺害在自己的家裡。她是個漂亮的女運動員,火化後的骨灰被撒在松花江面。當我抓起她的骨灰時,我不知道我撒掉的是不是她,難道一個人就只是一把灰?我堅信她還在某個地方活著,但我不知道是哪裡,也不知道活著的是不是原來的她。
我去書店找書來解釋關於死後的世界,關於生命的意義,關於靈魂,我又想起了耶穌。
我跟著傳福音給我的隊友去教會,像模像樣的做了迎接禱告。
訓練之餘,我研究與宗教有關的一切,然後跟隊友們分享,他們都很喜歡,我還推薦了許多書給他們看。
傷痕累累的冠軍
我當時覺得,基督教與其它宗教一樣,只是解決問題的一種理論,我只想知道死去的隊友是不是有個歸宿,天堂和地獄不過是一種說法,至於罪人這個概念,也僅限於道德犯罪的認知範圍。
似乎上帝很關注我,因為我不停的受傷。最後一次我的小腿摔斷了,看著扭到變形的冰鞋,我意識到自己的運動生涯結束了。又一次躺在醫院裡的時候,我問上帝,你愛我嗎?愛我,為什麼不讓我當世界冠軍?
他沒回答。
我想自殺。我覺得對不起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
夜裡,我看著自己打著石膏的腿,忍受著來自肉體與心靈深處的疼痛,一坐就是一晚。我有何種存在的理由呢?上帝的旨意就是讓一個從小刻苦訓練,不畏嚴寒酷暑的孩子,躺在病床上嗎?上帝的旨意就是擊碎一個少年的夢想,讓一個少年傷痕累累嗎?不是他救了我,讓我不至癱瘓嗎?為什麼他仍然擊倒我?救我,卻不讓我當世界冠軍。
每天,我都這麼問。
我還在醫院住著的時候,傳來比賽的消息,我的隊友一個頸動脈切斷了,一個小腿縫了八十針。一死一傷,我躺在病床上心疼得流不出眼淚。我不知道人生是什麼,也不知道苦難是什麼,更不知道上帝為何讓我經歷這些傷痛。
越來越遠的冠軍
我轉業分配了工作,成為了許多人羨慕的公務員,這對我來說卻不值一提。我不再活著了,不能滑冰以後,我就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了,我不再覺得跟過去有任何的聯繫。現在這個人,我覺得如此陌生,這不是我想像中的人生。
我沒辦法自殺,但我有辦法殺死自己的過去,我斷絕了與過去的所有聯繫,人或者事。
但是往後的那些年中,我不是夢見死去的隊友,就是夢見自己錯過比賽時間。
冠軍這個詞如果不屬於我,就讓它在我的世界裡永遠消失吧!於是我開始研究信仰。
從考古學到基因學,從天文地理到歷史文化,我不停地找證據想要證明上帝的存在,似乎我需要被說服,而且我真的被鐵證說服了。
像一本書上說的,我信了,然後呢?
純粹在理性或者知識上的認識,使我成為了一個聖經或者是基督教愛好者。我傳的福音大多也是知識,真正的生命改變甚微,因為我深深地知道,世界冠軍是塊沒長好的疤,這塊疤痕裡有我日日夜夜的期盼,艱辛疲憊,身體的極限,我何以解決掉它?它牽扯我十幾年的神經系統。除非……除非什麼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所相信真實存在的上帝,為什麼沒能給我一個答案?
又過去十年,我在信仰中走過,儼然已經成為了一個老信徒。遊走過許多教會,為主的道爭辯,熱心的傳福音,看各種屬靈書籍,婚姻輔導,育兒,甚至臨終關懷。我不停地鼓勵別人,我讀經、查經、禱告;我研究教會歷史、神學、美學。總之,我覺得自己是一個信徒。
無法抹去的傷疤
可是,那塊世界冠軍的疤卻依然堅挺在我的靈魂裡,我不能理解為什麼這麼多知識還不能解決它。我懷疑自己是否已經重生得救了,我所做的、所說的都像是一個信徒。我被上帝放在一個新的位置,從事藝術類雜誌的編輯。他們說,你看,這就是上帝的美意啊。我結婚生子,他們說,你看,這就是上帝的祝福啊。可我不那麼認為,我滿可以當了世界冠軍再當作家,再結婚生子。
我以一個基督徒的身份活在世界中,當我不停地跟別人分享信仰時,其實也是在給自己佈道。但到了夜裡,我的夢中還是回到運動隊,開始艱苦的訓練。像戒毒一樣艱難,像失敗的初戀一樣不忘,我的運動生涯終究無處安放。
許許多多的運動員都結束了這段生涯,開始了普通人的生活,為什麼只有我過不去?當然外表看起來我已經坦然接受了。有一年在香港,有人說,哇,你是運動員啊,香港的富豪最喜歡的就是找女運動員當老婆了……我的心思裡竟然也起了點小小的波瀾,可不,那些嫁入豪門的女運動員還不如我漂亮呢!
主啊,到底為什麼不讓我成為萬人矚目的冠軍?
看見極品冠軍的價值
後來,我委身一間改革宗的教會,在那裡開始了成聖的基督徒生活。似乎以前的歲月我都在解決上帝和聖經之真假的問題,屬靈生命還從未開始真正成長。逐漸的,我開始知道動機這回事。
人本主義的種子是從小時候就撒下的,無論冠軍還是作家,都是為了自己今生的驕傲。甚至服事姊妹時,我也覺察到那一絲絲榮耀自己的動機。
為了幫助貧困教會募捐一些舊衣服,偶然的機會裡,我去一個姊妹開的飯店取舊物。聊天中,我又火熱地鼓勵她尋求上帝的旨意,更深認識神,為主做工,為自己的員工禱告,多多影響這些年輕人的生命,把信仰活在自己事業中。她恍然大悟地說,我的員工多是家庭有問題的孩子,父母離婚的,同性戀的,小小年紀婚前同居的,深陷困境的,他們都願意跟我說心裡話。
既然他們在你的身邊,就是離天堂最近的時刻了,傳福音給他們吧!我說。
是,把希望帶給他們…我怎麼這麼麻木,在教會裡領詩,卻不知道痛苦掙扎的靈魂就在身邊。太好了,我一直苦於不知道如何為主做工,現在我發現自己需要裝備了。
那一天,我又接了兩個姊妹的電話,溝通婚姻上的問題。
開車回家的路上,夕陽像塊濃濃的奶酪融化在天邊,我掛了空檔等信號燈,望著安靜而寬闊的西站前幾個行人。時間穿梭到二十年前,滿懷期待得冠軍的小女孩正坐在訓練場的門口。那時,她從未想到將來馬路上經過的一輛紅色轎車裡的女人會是她,上帝藉著她幫助了三個人,也許那三個人會幫助更多在痛苦中的人……
有個聲音在心裡說,或者你站在獎台上手捧鮮花,或者你出現在那個小飯店裡,成為他們的祝福…
我看到天秤的一端是掙扎中的親人,一端是閃閃發光的金牌。
癒合的傷疤
我輕輕地踩下油門,一瞬間我的淚水流了下來,「成為別人的祝福!」因為這是上帝眼裡的冠軍。能夠成為別人的祝福是最高的榮譽,因為這是上帝的價值標準。
這些話我聽說過無數遍,今天才是真正屬於我的。
一個世人眼中失敗的運動員,可以成為永生上帝祝福別人的管道。人類的價值標準就像電影裡的陪審團一樣,雖然他們覺得神父有罪,但他們明白神父是在做一件與上帝有關的事。他們沒能力裁決一個與永恒有關係的人,只有站在正確的位置上才是成功,世界的「陪審團」也無權定義,上帝才是終極大法官。
願榮耀歸給公義的主,那個傍晚,我的冠軍傷疤復原了。
舊事已過,一切都變成新的了。
作者簡介
前職業短道速滑運動員,現任哈爾濱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某雜誌編輯。 1998年信主。 2005年開始從事文學創作,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短道》,攝影配詩集《大地家園》。2014年開始接觸到信仰刊物《芥菜籽》,現開始尋找適當的表達方式,為主做見證。
評審意見
- 有情,有理,有靈,有力, 是一篇深刻優美的天路歷程記述。尤其作者的渴望、失落與掙扎並不因決志信主而終止,直至在靈裡又真又活的領悟到為主而活、榮神益人才是神眼中的冠軍,更是將文氣推到最高峰!本文最大的亮點是生命的洞見,且是飽蘊說服力、啟發性的洞見。
- )寫作緊密圍繞主題,有效地呈現生命成長歷程,內心剖析深入,誠懇能打動人心。
得獎感言
非常榮幸能得到《飛揚》雜誌主辦的徵文比賽的第一名。這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獲知得名的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人總會在生日的時候回憶過去,我的過去是一個與「名次」有關的人生,做為職業運動員,「第一名」這三個字永遠都是我追求的目標。
感謝上帝使我結束運動生涯後不致絕望,賜給我活下來的力量。祂使我以一名作家的身份重新面對世界,但我一直愧對這個身份,因為我不夠勤奮。
我無法與文學圈走得太近,與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通常都是在講福音。我對神學的興趣超過所有學科,這種架構是沒有錯的。聖經的立場應該是所有學科的基礎,但我的身份畢竟不是神學生或者全職傳道人。
站在文學與信仰之間的橋上,我覺得我本該寫出很多作品,因為我手中既握著真理又握著藝術的筆。可是我覺得橋就是橋,它要麼通往文學,要麼通往真理,好像文學與信仰是對立的一樣,這種膚淺的認識是我成長路上最艱難的一步。
作為一個有信仰的作家,文學藝術與神學的關係,是我常思考的問題。實際上,文字是一個人生命的表達,真正的「道成肉身」。我電腦中有個資料夾叫做「文字是幹什麼的」,每天提醒我自己,你的寫作才華是用來幹什麼的。
當我寫了這篇《冠軍的傷疤》時,我覺得像被上帝呼召站在一條新的跑道上,許多的奧運冠軍已經無人記得,但在這個新的賽場裡,每一步的價值都會存留到永恆。
謝謝《飛揚》給我這麼大的鼓勵,我會努力的。
人生舞台的大幕随时都可能拉开,关键是你愿意表演,还是选择躲避。